作家张爱玲鲜支读书细读张爱玲

第一炉香:有多少人,能经受物欲和情欲的双重灼烧?(一)

2018-06-25  本文已影响145人  鱼鲜支

前面零星写了两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有编辑说,挠到心头的痒痒了,建议再多写几篇。另一位编辑说,市面上写张爱玲的,大多是聊她这个人,而很少谈她的作品。

想想也是,张这样一个作家,私生活已经被翻来捡去嚼烂了,可她的作品却被这些八卦遮盖了、模糊了、淡化了——窃窃地为她感到不值。

谈一个作家,还是从细读文本开始吧。喜欢她,先回到她的作品。不喜欢她,也得先回到她的作品。那就一起回到她的作品吧。

这是第一篇,关于《沉香屑 第一炉香》。

1943年,张爱玲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上发表《沉香屑 第一炉香》,彼时她才22岁。

她大学肄业,父母都靠不住,又不愿意草草嫁人,可她需要钱,需要出路。怎么办?只能卖文为生。这样一篇为了钱而投出的稿子,能够达到什么样的高度?料想当时,她自己也吃不准。

如今,我们知道了。她用这篇稿子给自己定了个位,一个很高的位置,从此再也下不来了。四分之三个世纪过去了,还有人在细读它、研究它,奉之为经典。

经典经典在哪儿呢?请容我细细道来。

开篇按照张的建议,寻出家传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故事便开始了。

一个在香港求学的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葛薇龙,来到了一个完全超出她生活经验的地方——姑母家。荒山中一座精致的花园,花园里一幢华贵的洋房。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张爱玲的镜头,从聚焦墙里的一棵杜鹃花开始,越拉越远——由微距拉到近景,由近景拉到中景,再到远景……各种颜色毫不吝惜地泼下去,翠绿的底子上,一株鲜亮的虾子红,满山灼灼的野杜鹃,从墙里烧到墙外,再“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红色之外就是浓蓝的海,白色的大船。

如果这里用上今天的电影特效,那么,当整个全景展现在观众眼前时,那些强烈对照的色彩就该流动起来,旋转起来……山上的宅子是旋转中的一个小点,而葛薇龙就是小点中的小点,她随着它们一起旋转,直到这彩色螺旋越转越快,最终落入她的眸子里。

镜头再从眼眸微微拉开些,她的“粉扑子脸”填满了画框,她的表情因眩晕而略显呆滞。待她回过神来,转动眼珠子,镜头开始随着她的目光打量起这座奇特的宅子——流线形的白色洋房,盖着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立体化的西式布置,混搭着几件中国摆设。

“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就像彼时的香港上流阶层,恨不能立刻和东方世界撇清关系,贴进摩登的西方世界里去,然而又不得不照顾西方人的猎奇心理,搭上点不伦不类的古中国。人被分裂得两头沾不着地,满眼都是不中不西,似幻似真。

一个地域,一个时代,吵吵嚷嚷的人声,嫌弃着、又被人嫌弃着的嘴脸,全都活过来了。

而在这个地界、这个时间,葛薇龙尤其感受到这奇幻的刺激,因为横在她眼前的,还有一道财富和阶层的鸿沟。整个园子,整幢房子,每一样摆设,无论是什么风格,都明晃晃地显示着:花进去了多少多少心思,和钱。

连宅子里的下人,也被这钱撑大了胆。葛薇龙忍耐着,静静观察着,势利圆滑的睨儿和犟脾气的睇睇,从她们嘴里,站起来姑母梁太太和乔家少爷两个模糊的人形儿。


姑母一早就出门去了。薇龙落了空,正待要走,却听见台阶下汽车喇叭响。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

面网,蜘蛛,泪珠,青痣……姑母是精心打扮过的,却并不怎么美,反倒有几分怕人。

睨儿察言观色,和她叙着话。只见她“向地上重重的啐了一口”,泼泼洒洒地骂起来——乔家少爷是如何的花花肠子,她自己又是如何的厉害手段,就咕噜咕噜全倒出来了。张爱玲不开口介绍人物,她让人物开口介绍人物、介绍自己。

薇龙和姑母初相见,这段对话精彩极了。薇龙叫了一声姑妈,自报家门: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

“葛豫琨死了么?”

“他知道你来找我么?”

“你快请吧,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沾辱了你好名好姓的!”

“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的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

梁太太三句两句,就把几十年恩怨交代了,单刀直入点明了主旨——钱,也堵住了葛薇龙的嘴。听她这一番抢白,便知道:她方才所说的厉害角色,并不是吹嘘,她真是个厉害角色。

薇龙“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好一个“冻”字!笑意没了,嘴唇却来不及收拢,只好“冻”在那里。张爱玲不会说“愣住”、“呆住”、“僵住”,这些都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她说“冻”——“冻”字里能看见笑容的瞬间凝固,还透着令人心惊的丝丝寒意。

还是睨儿会敷衍,赶忙搭台阶儿给薇龙下,又劝着梁太太消消气。

薇龙忍住委屈,回到客厅里候着,心里已经明白了:外面那些关于姑妈的传言,是真的,她不该来“搅在浑水里”。可是,“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仙人掌的叶子像青蛇吐着红信子——也许并不十分像,但却暗示了薇龙此刻的心境,她已隐隐感到了危险性。所以,当睨儿笑嘻嘻走出来唤她的时候,她“不觉打了个寒噤”。

终究不甘心白来一趟,薇龙低声下气地在姑妈面前说明了来意:请她资助学费和生活费。

梁太太把一把芭蕉扇挡着脸,从扇子的漏缝里钉眼看着薇龙,推脱了几句之后,竟然答应了。薇龙只道是自己说服了姑妈,却不知姑妈已经打起了她的主意。她要薇龙同住在宅子里,她问她会不会弹钢琴、打网球,衣服穿的是什么尺寸。姑侄俩,都忙着谋划着——你图谋我的钱,我图谋你的人。


薇龙从姑妈家出来,太阳已经偏西。

“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

张爱玲的小说里出现最多的意象,就是月亮。每一个时点、每一个人眼里的月亮,都不一样。此时葛薇龙眼里的“白凤凰”,就是她的未来、她的希冀——看着近却走不到,走到了却是一场空。

薇龙再回头看姑妈的家——

“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

薇龙知道那地方是个“鬼气森森的世界”,可是,她傲慢的自尊心鼓起来了,她相信自己能抵抗那危险和诱惑:“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

下定了决心,糊弄住了父母,薇龙就往梁家去。家里的佣人陈妈陪着她,提着皮箱。

站在宅子门口,她才第一次注意到了陈妈:

“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

她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才去揿铃。毫无意识地,还没有走进梁家,她的虚荣心就已经烧着了点火星。

她还不知道,这一晃而过的羞惭,就是溃败的开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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