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 | 理想小说与具体小说
文 | 李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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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理想小说这回事。或者,没有一本具体的小说,可以称之为理想小说。如有,后续的小说家只需要照着理想小说描摹即可。评判将由此变得繁琐,但因标准固化又变得简单,只看谁描得更像即可。甚至,后续的小说与小说家也不必存在。有了理想版本,谁还需要摹本?不必担心独此一本可能引发厌倦,既为理想小说,自然经得起所有人反复阅读,自然能全方位满足阅读期待。由是,谈论理想小说的前提,是否认它的存在。这是纯然务虚,是纸上屠龙。
但谈论理想小说仍是可能的,也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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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我们置身的世界,理想小说并不能创造更多的东西。个人与世界并不相称,没有人能够巨细靡遗地经历、把握整个世界。理想小说提供可能的途径,将整个世界带到个人面前,阅读它,读者将认识、懂得整个世界。
这似乎是浓缩,但其中没有比例尺,没有损耗。这似乎是无奈之举,但也正是人的独特之处—只有人可以这么做,只有人愿意这么做,只有人能做到。这似乎是一面镜子,但读者不是对着静止的镜面看自己,是走进去,找到自己、认出自己。
唯一的问题:个人如何能够读到、读懂并不存在的理想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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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局部来想象整全,揣摩整体,正如通过具体小说来认知理想小说—盲人摸象的真理。一部具体小说就是一块拼图,读者与作者,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制造不同的碎片,再把它们放置在他认定的位置。他的工作也许零碎,他的碎片总是分散各处,相互间关系不明、关联不紧。他也许只认定一个小小的区域,所有的碎片相互衔接,咬合无误,却仍旧无从分辨其整全的形状。可他还得读下去、写下去,不放弃下一块可能到来的碎片。
极少数人会在过程中或者终点处,忽然间醒悟,他手上的每一块碎片都携带了理想小说的完整信息。这时候,他心中的怨念将完全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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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图和碎片,是比喻,也是误导。有未能完成的小说,但没有不完整的小说。定稿或印刷,都有完形的能力,这能力的本质是阅读。作者之外的阅读,哪怕一次,都足以完成一部具体的小说。故意留出破绽、刻意碎片化,同样构不成挑战,它仅仅是要求在完形的同时,增加反向或倒影的视角。
阅读消除了具体小说作为零件、局部的可能,也更新了具体小说与理想小说的关系:具体小说不需要毫厘不差地与理想小说接榫,理想小说并不吞噬具体小说,就像伟大心灵的集合不覆盖独立的伟大心灵。理想小说只是召唤具体的小说,以其光芒照射在具体小说上面。每一部具体小说都反射理想小说之光,或强或弱,或能为人分辨,或者湮没无踪迹。
这是另一个比喻,希望它不是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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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心怀理想小说,创作自己具体的小说。这不是订制,不是明了理想小说的全貌,知道哪里有空缺、遗漏,按需打磨,及时补缺。毕竟,就算是理想小说家,也无法站在时间终点,回望那时才得以完成的理想小说,看清楚它的每一部分。在此之前,在现实中,他只能不停地想象理想小说的模样,并依据想象进行手里的工作。
小说家很清楚,只有时间停止,理想小说才会定型,不再生成。因此,他的想象或许早已偏离理想小说,他的拼图或许根本就格格不入。但他不能停止想象,不能停止写作,因为他还知道,概率再小,比例差别再大,他的想象、写作与理想小说都存在互相发现,互相定义的可能。他必须也只能为这样的可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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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理想小说光照的具体小说,寻求超越由阅读完形的完整性,如实反映世界的整全性。当然,这几乎只能体现为对世界整全性的运思。有明澈、明亮的部分,层次分明、条分缕析,动机与行为都可以解释,有晦暗、浑莽、狂暴的部分,永不止息地运转,无法定义,无法抽丝剥茧。后者远比前者庞大,是前者的根基,定义前者。
具体小说因此不惧怕泥沙俱下,不担心那无法言传的部分猛烈运转时,带出的纰漏、空白、冗余,乃至纯粹的短时间内让人厌倦的重复。在为它们夺得合理的空间时,具体小说也相应地成倍扩大自己的体量;在为它们赢得批评豁免权的同时,具体小说也将自己的水平面不断下移,获得更幽深处的力量。
又一个比喻:具体小说也应该是一座森林,有出入的路径,有迷人的风光,更有人迹罕至的地方,有腐叶的堆积,有毒蛇、野兽出没。视具体小说为花园的人,也别忘了地下的蚁穴、幽泉和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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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理想小说相互发现的具体小说,是理想小说的先锋。
先锋的要义是洞穿,洞察与穿透。洞察现实的含混,洞察真实的困顿,洞察自由的方向,这是凝视,是站在一处眼观八路,是转动身体,以目光移动世界,将全景重叠、积压。穿透则从沉积的景致,找准着力点,一击必中,完成全景意义上的透视。
尖锐的刺透,拙重的击垮,都可以洞穿。刺中要害,刀锋穿透处,明晃晃的窟窿,表面和内里互相置换,还原无路,无法缝合回起初的样子。击垮更考验持久与耐心,势大力沉,专注一处,不断地举起、落下,举起、落下,目光不斜视,不在意周遭的快进慢退、改天换日,一个劲地重复,终于轰隆一声,墙与门全部倒塌。
理想小说有整全的世界要对应,具体小说有具体的现实来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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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小说不关心语言,它在语言之外,它就是人能够触碰、探究的事物本身,它就是具体的人的疆域。具体小说只有语言,语言是它的形体,是它的皮肤、骨骼、肌肉,是它运转的血液。放弃对语言的专注,奢谈塑造具体小说的精神,一如面对化为齑粉,已经不在的人,考证他是否眼含泪水。
具体小说依仗语言的准确。准确辨认世界,认清事物与人在其所在,让他们在小说中是其所是。准确让具体小说找准它的节奏,获得它的润滑剂,按照小说家期冀的方式运转。在理想小说这一有关准确的唯一评判尺度上,幽晦、即兴、脱靶也是准确的。与此同时,语言的准确是游动的。现有节点与可能节点间的缝隙,是其游动的空间,保证具体小说的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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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主义措辞:气息。词语的鼓声背后,有东西流荡,氤氲之物。魅惑,让人刷新原有的认知,走上新的道路,见所未见,因迎面撞上来的一切怀疑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说服,让人确信刷新的真实与必要,自主地踮脚或俯身,摘取或拾取路上、路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痕迹最终都会散去,回忆留下了,等着恰当的时机被唤醒。
气息落实在人身上。具体小说的气息,也正是写作之人的气息。坐卧行走、仰观俯察、吞云吐雾、长啸短吟,无不在酝酿,在涵泳。身内身外在同一个节奏上动与静,在同一种气息里呼与吸。没有一件事情是白做的,没有任何时间是浪费的,无不在养成气息。如何将人的气息化入具体小说,这是问题;返身感受、反省自己的气息,这是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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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即观看,结构即行动。并不能拎出具体小说的独立结构,并不能将其余剔除殆尽,单留下一副骨架。有了形制的同时,就有了安置。一如寺院、教堂、会议室、大酒店,念头兴起的一刹,即决定建成之日,里面的景象,往来之人的形容、仪态。设计图不过是确认,施工不过是实现,运转不过是微调。
站在何处,看向何方,决定所见。走向何处,如何行动,决定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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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出名单是建造,是敞开,是投入。只能列出自己的名单,理想小说不在名单里,理想小说的精神在名单里。每点出一部具体小说,就指向一次理想小说。
《堂吉诃德》《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尤利西斯》《世界末日之战》《百年孤独》《局外人》《微暗的火》《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去吧,摩西》《八月之光》《在细雨中呼喊》《我的千岁寒》《红楼梦》《佩德罗·.巴拉莫》《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宴会》《河的第三条岸》《2666》……
名单会自己生长,自行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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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倒理想小说与具体小说的冰雕,往下写的阳光融化它们,留下有形迹的水,往下写的风吹干它们,化作无法证实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