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折

2020-03-06  本文已影响0人  丁千

      她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用耳朵仔细搜寻厨房里的动静。她轻手轻脚地,感觉自己踩着猫步,这于她是熟能生巧,在隐藏自己这方面,几乎做到了一个存在物维持存在下对自身最大的消灭,只遗憾不能练就肉身消隐亦或是呼吸剔除的特异功能。

      在这类时常察言观色的人身上,世界是很奇异的,他们异常灵敏,每一粒毛孔都处在潜在的打开态,时刻准备着竖起汗毛接受劈头盖脸的辱骂亦或冷不防的白眼。正因如此,不少人误认为他们拥有了某种特异功能,像那种类似睁着眼睛睡觉的功能,不过适得其反,让遭人嫌弃的他们处处遭人嫌弃。

      在他们想象中,他们是勇士亦或是一个可怜虫,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斗争,他们当中不乏学了些知识的,知道一点人生而平等,也有许多憧憬美好感情的,说到底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就算哪天坚持不住,间歇性地顾影自怜,断断续续地哭泣,或者直接从顶楼飞下把自己砸成个烂大饼,他们觉得那也是情有可原。

      她的耳朵极其敏锐,像生了第八窍,就算没有听见什么,她也知道供她吃喝的那群人这一刻高兴不高兴。又长胖了,四肢着地的走法颇像一条狗,唯一弯不下去的是沉重的臀部,这时她想到两个人,一个是摸过那里的堂哥,一个是没摸过的追求她的男生。他看到她这样走路,一定不会再追她了,浪荡,他将暗暗想。他说她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她想他也不知道他自己喜欢的是个什么东西。

        她数了一下,这是第三次,自她从医院回来,这是她第三次重复那句带脏字的话,她压低了声音说,她还是听得见,压低声音不过是在告诉她家丑不可外扬,以及她已经足够仁慈,已经作出了让步,但目的不过就是让她听见。

      她躬着身子,听她拖长了声音喊起来“哎呦——天呐——”伴随着一阵哗啦啦水盆打翻的声音,她知道她已经洗完碗了,她在洗衣服了,用自己上中学时她买的那只大锑盆,她也知道她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堆在地上,内裤和外套泡在一起,穿过半天的衣服也要丢进全部衣物搅拌的水里过一遍,从黑糊糊的水里掏出来冲洗净大概有某种快感。她总是将洗完的洗衣粉水盛在那只大盆子里,拿来洗下一次的衣物,下一次又会有下一盆。

      出了一会儿神后,她想起刚才她把半张片子推到她面前的样子,肋骨骨折,医生说。她穿着姑妈给她的羽绒服、裤子和鞋子,多年前的式样已经不时兴了,最古怪的还是好身材姑妈的裤子在她肥大弯曲的腿上,年轻姑妈鲜艳的鞋子套在这件朴素的外衣下,以及她干裂的嘴唇,布满黄斑的面颊,爬满浅浅皱纹的额头,还有用那一个塑料发箍压住又飘起来的干枯瘦弱的新发。她不敢看她,她以前爱在街上打量别人,学着美国大片里的侦探分析那些人的处境,她一眼就看得出她的窘迫,那种毫不掩饰的贫穷和脆弱让她觉得反胃,让她不安让她无言以对,但最受不了的是,这让她悲伤。

      没开药吗?没开药。那你好好保养。她没有什么说的,伸手去发痒的脖子里抓一把,四根整整齐齐的断发,厕所的瓷砖上有,地板上有,早晨的枕头上也有,她这才感到皮肤底下一阵痉挛似的痛。

      她要去洗碗,她说让她来洗,她说烦人,说这话时她始终一脸嫌恶。她始终面无表情。她洗了碗又去翻衣服出来洗,弟弟发黑的毛衣、外套,还有她的一件秋衣。我来洗,她说。但她黑着脸就去放水了。那我的那件我自己洗。但她开始倒洗衣粉了。她不敢再说什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她蹲在厕所的地板上,面前放着一个比她大出许多的大盆子。

      她听见她的骂声,想起来他们家没有洗衣机,要是有洗衣机,她也不会用的,就像她用薪柴烧水洗澡也不用热水器,她怕浪费电,要给钱,她还是要去河里洗衣服,然后回来一边煮饭一边骂人。

      爸爸面对她会怎么做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用他偷藏在身上的钱买烟,她说我舍不得买一根纱线,你却天天买烟,说着打掉了他嘴上的烟,爸爸出去了,在这家与那家屋里转悠,一边抽烟一边拿出烟来请别人抽。

      想到洗衣机,她就会怪爸爸,他多没用啊,但她怎么能怪爸爸呢,就算他有一块钱也会为她花掉八毛,但问题是他恰恰只有一块钱,最后他们都要饿死。她想到这些,总会想到经理辞退她的最后模样,她一脸悲戚,不是公司不要你们,是疫情啊,这实在是天灾呀。

      电话铃声响起之后,她松了一口气,接着听见她在外间说话,哎,洪儿啊,我到了我到了。她说多亏了堂哥洪儿,昨天陪她去检查,要不是他,她哪里知道流程,连片子都取不到,今天洪儿没空,又托他认识的兄弟送她回来的。她说,你看,这个时候哪里还有车坐?你看你不是也有驾照吗?你看,天生的,还是要男娃儿。洪儿以前就听我的话,倒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今年种的菜籽怕要给他们打几十斤油。她没听见油不油,只想,亲生的,那不就乱伦了吗。

      她又往上走几步,她想,她要把门半开着,等着她时不时来检阅。因为偶尔寄住在别人家里,她的羞耻心觉醒得很早。童年中,她看着满脸青春痘的堂哥,看见他嫌弃的眼光里包含着某种一生无解的深渊。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和她挤在一起睡,她不肯脱秋裤,说穿着暖和,她骂得她只穿个内裤躺着,一夜没睡着。十三四岁的时候,她让她自己注意一下短袖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学习沉默的羔羊是困难的,学习活着也是。忽然听见她破口大骂,接着这里“彭”地一声,一阵框框当当的声音。

    “做啥——做啥——又做啥啊啊——”农村女人骂人时气急攻心般拖长的声音,让什么东西碎了。妈从厨房跑过来,这次什么也没说,她正从楼上摔下来撞到底层的墙壁上,膝盖动不了,爬不起来,说不出话,她只好暗暗喊了几声“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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