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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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
十一月下旬,杭州难得的晴朗天气,这几日里让我深深体会到了何谓秋高气爽。早间不见了薄雾,也没有下雨,白云飘荡在上空,像是揉皱后又平铺起来的纸。我每天忙碌到中午,在电脑上把昨日的稿件处理完,接着写同样数量的页码。忙完后我在窗前伸了个懒腰,日光照射在黑色高领毛衣上暖洋洋的,很惬意。
南方的夏季走得很晚,下了几场雨过了几个晚上,气温降了下来,由燥热变成清冷,就算完成了季节的轮换。
我打开窗子去摸阳台上的日光,白色的墙砖是冷冰冰的,窗口的风很凉。沿着街道看去,红色的枫叶挂满枝头,整条街红了一大片。穿着西服的白领们三五成群地走进写字楼楼下的餐馆,卖冰淇淋的店主无聊地在吧台上逗着一只黑猫,街角处几名理发师凑在一起吸烟,一对穿着灰色卫衣的情侣在便利店前接吻,四条流浪狗在草坪上争夺交配权。我吸了三支烟,并没有感觉到饥饿,反而困意十足。
一觉醒来,已过去了四个多小时,那股懒洋洋的倦意实在难以摆脱。我洗了把脸,拍了拍昏沉的头顶,套上夹克驾车出门。
漫步于黄昏的钱塘江江边,落日如烈火一般炙烤着天空,橙色的夕辉与空气中的尘埃产生明显的丁达尔效应,光似乎有了形状。江水波光粼粼拍打在堤岸上,远山、游船成为剪影。西方的天际把一切热情、奔放、浓烈的颜色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了一起,相互交叠远近分明,最终以橘红色为主色调搅得彻彻底底,画风粗犷又不失光感与色彩的规律,活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待咸蛋黄一样的红日落尽,江面黑乎乎的,夜空呈现出迷离的黛蓝色和紫色,转眼间华灯初上。
我靠在堤坝上夹紧双臂吸烟,听着江水的声音,从口袋里掏出罐装苏打水解渴,不时望向两岸的地标性建筑、跨江大桥上的车辆以及身旁过往的行人。
每个周五的晚上,我都同清川一起去江对面不远处的年华酒吧里饮酒消遣,勾搭年轻有品位的姑娘。那里干净、温馨、灯光让眼睛舒服,酒也很好喝,一成不变地播放布鲁斯和爵士乐,有一整面墙的电影海报,镶在各种型号的黑色木质相框里,是我们这些单身男人的聚集地,不,还有很多追求格调的姑娘们也去。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半个月前,抑郁症夺走了他的生命,他自杀了。
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对于那种心理疾病,我们大都不太了解——不过是心胸狭隘罢了。基于他超脱的性格,更没法往那上面想,他表现得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正常。我只觉得失去了要好的朋友,突然的噩耗打破了我平静的日子。因为我始终不相信除了意外和恶性疾病,这样的事情能发生在我的身边。
他同Jean-Paul Marat一样赤裸着躺在浴缸里,用锋利的壁纸刀刀片划开了手腕内侧,又吞下一整瓶治疗失眠的药物,他放弃了挣扎,给死做了双重保险。雨下了整整一夜。他的血流干了,染红了水,全身僵硬,脑袋垂在浴缸边沿,口鼻、浴缸和地面上满是他的呕吐物。一切就这样完了,在看到他的遗体时我感到非常恐惧和悲痛。
那间出租屋内摆满了廉价的威士忌酒瓶,烟灰缸里积满了烟头,像一只刺猬趴在桌面上,成堆的外卖垃圾到处都是,棕黄色的霉菌蔓延到了浴室的墙上。他有很长时间没有收拾房间了,他的生活糟糕透顶。有许多聚在门口围观的邻居,那些人就像是一群呆头呆脑的鹅,议论纷纷久久不能散去。当天的情况我不敢再回想,连着做了几晚的噩梦。
最后一次在年华酒吧见面时,他的打扮相当得体,一改往日随性的模样。他没有戴平常的框架眼镜,胡须刮得有点狠,下巴的血印蹭到了衬衫的领子上,喷了古龙香水,闻着有股清淡的柑橘味道,看得出花了一定时间打理头发。我们边喝酒吸烟,边物色坐在后面和旁边几桌的姑娘。时间过了很晚,姑娘们的身边都坐了男人。
“看来今晚要落空了。”我说。
“回家睡觉吧。”
“才十一点。”
“一起喝喝酒也好。”
“我觉得不好,我们总能等到。”
“也不必非要这样。”
“难道对着玛莲娜的海报自慰吗?”
“我是说,”他说,“就我们两个聊聊天。”
“不不,这习惯我们有一两年了。”
“这就不是什么习惯,我现在讨厌这种事。”
“你怎么了?变了个人似的。”
“我最近失眠。”
“大家都失眠,不然也不会在这地方浪费时间。”
“我快二十四个小时没睡觉了,”他说,“但依然睡不着。”
“你倒是精力充沛。”
“我们不年轻了。”
“是啊,什么都不比从前,连那话儿都时好时坏。”
“我知道今天不走运。”
“我们都没有好运气。”
“第一次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喝酒。”
“有酒的地方都有女人。”
“至少我是为了喝酒。”
“你今天可真奇怪,良宵苦短啊。”
“哪里还有良宵,我只想睡着。”
“没有女人的周五,谁都睡不着。”
“一切都是一场空。”
“一场空?”
“一场空。”他说。“你不是也始终忘不掉一个女人吗?”
“啊。那需要时间,总会忘记的。”
“说到底你不承认失败罢了。”
“那也不能全怪我。我爱得越深就越感到自卑,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所以你才不停地换,以为新的可以代替旧的。”他说。“其实那根本没用。”
“怎么没用呢。忘不掉无非是没睡到和没睡够。我就是这么肤浅,而她是个有深度的女人。现在我可以每个礼拜和不同的女人睡觉,也可以把各种女人都幻想成她,这样我就不寂寞了。”
“可我越发感到厌倦,同陌生女人睡觉都是一个结果。”
“只要你闭上眼睛享受就好了,别管那些女人的模样。”
“你知道。那只会让你更寂寞,更难以排遣,更加欲求不满。”
“我只是想要一次彻底的放纵而已,那样也许第二天醒来就是重生。我也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女人卸了妆都没法看,蹑手蹑脚捂着胸脯摸黑找内衣的样子也狼狈极了。她们都是夜的女人,是夜里才会开的花,天一亮就枯萎。而我们是摧花的元凶。”
“这种事讲求你情我愿。”
“你最初的那篇小说,不也是为了怀念那个女人吗?”
“她的确难忘,不过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每个周五谁陪我睡觉谁就是她。而且那不是怀念,是悼念,那里有青春,有爱,还有许许多多的遗憾和释怀……”
“你没释怀。”
“没有释怀。是我记错了。我不记得那篇文章放在哪个文件夹了,也没有打印,再或者随着硬盘的损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越是这样,越忘不掉。”
“我已经尽力去忘了。我做什么事都要准备,我没法摆脱这种模式。可等我准备好了,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我说,“你也知道,现在不流行等待,人早就走光了。我是个值得等的人也没用。那太晚了,没人愿意等。”
“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得了吧,我们今晚就成和尚了。”
杭州的夜,是不眠夜。这不同于北方我的家乡。身处异乡的男女都很寂寞。十二点一过,我们各自回家,带着扫兴而归。
有时,我会幻想自己也得上了那种病,躺在浴缸里饮酒,把头埋在水里直到窒息,或者在里面睡上一觉,但我却从来没有过“死”的想法。我的生活没什么不如意,简单而又平庸。尽管经历过一些困难,但也绝谈不上悲哀,更谈不上坚强。总的来说我怕死,有时甚至在是非前懦弱,在生活里苟且,在利益中卑鄙。
此刻我正在大街上游荡,离江边越来越远,已经听不见江水的声音了。
或许,以后那病会得到更多的关注和了解吧,我想。
原创作者:杨贤一
2022年10月14日
短篇小说 于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