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

2020-08-04  本文已影响0人  霜洚

*陀古萨个人向

「曾在警视厅负责过一起凶杀案的调查,死者是小有名气的雕塑家,平日都是独居;被清洁女工发现的时候浑身是血,已经死了两三天。一系列排查过后,认为死者的独子最有嫌疑。他曾作为关键证人接受询问。名字很常见,因此记不太清了;在陀古萨的印象里,仅仅是十五岁的普通少年而已,不像会做那样的事。然而证据确凿。

    逮捕令下发后,住处却不见了少年的身影。陀古萨和另外两个警员追踪他的电子脑到一个港口。时间已将近夜晚十点,港口自然空无一人,高大的集装箱排列齐整,静静卧在空阔的夜空下。距离第一艘货轮出航还有几个小时,这段时间内少年决然无处可逃。简单分析情况后,三人决定分头寻找。

    时针转过半轮,追踪点的位置不曾有丝毫变化,但三人的搜索也同样毫无进展。陀古萨关上手电筒,揉了揉眉心。包围上来的并非纯粹的黑暗,习惯过后,眼睛可以大概分辨出层次:脚下的夜色浑如浓茶,集装箱拖出的阴影则更为浊重。

    在层层黑暗中陀古萨下意识地抬头望天。云层沉沉压下,不见星月。收回目光时蓦地发现身侧设有一把梯子,通向运输集装箱的岸桥顶部。陀古萨略加考虑,便决定上去看看。

    爬上岸桥后,陀古萨环顾四周,遥遥见到失踪少年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与背后的夜空近乎融为一体,仿佛后者是他自身的延展。陀古萨悄然走近,海边饱含湿气与盐分的风直扑面颊;耳边响起阵阵涛声。

    少年注意到陀古萨的到来,缓缓转身,无声地盯视他的脸庞。

    陀古萨停下说,是我,那个负责调查你父亲的案件的警察。我们见过面,我曾问你几个问题;现在案情有了新的进展,可能还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少年没有答话,一双眼瞳像漆黑的漩涡,将所有的光尽皆绞入其中。片刻沉默过后,少年毫无征兆地弯身钻出栏杆的空隙,只留半个身子悬在岸桥上,一手抓着栏杆。陀古萨压下心中窜动的不安,也尽量轻缓地钻出栏杆;忽视海面带来的眩晕感,他向少年伸出一只手。

    回去吧,这里很危险。陀古萨一边劝着,一边绷紧神经注意少年的动静,一点点朝他的方向移动。

    少年对陀古萨的接近并无反应,仍旧不发一语,转过脸将目光投入海中。他在等待什么,陀古萨有此预感。那是目前的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存在。他对此毫无经验,仅凭直觉明白应该尽快救人;他用一手勾住栏杆,加快接近的速度。两人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少年却对此恍若未觉,仍两眼空漠地注视虚无。

    云层散开而洒下月华,或映在海面的星光灿然腾起;总之,那个什么在陀古萨抓住少年手腕的瞬间骤然到来。少年放开栏杆,向海中倒去。

    糟糕。这是陀古萨的最后一个念头;他被少年拽得重心一斜,也跟着坠入海中。」

    关于坠海的记忆实在已经模糊了,当时的心情也好感受也罢,全然成为不可复现的往日的幽灵。事件最后他被赶来的同事救起,而一同坠海的少年却怎样也搜寻不到。送院后陀古萨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除轻微脑震荡外没有其他症状,仅需休养几天就能出院。同时众人认为那样的情况下少年基本无存活的可能,因此以嫌疑人的失踪结案过后,少年和他父亲的事归入众多档案中的一沓,往后便再无人过问。

    倒不是刻意想起来的。在得知九课解散、独自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联络的当下,意识中突如其来的空白只能由记忆填补。陀古萨逐一回覆那些年代久远的事件,就像逐一抚过墙上褪色的斑块。

    他走在夏日正午的中央,炎热的时光在他身周微微回旋。陀古萨置身于风暴的中心——此乃最为平静的地带——同时预感到无可避免的灾难。如此境地就如同在悬崖边缘摸黑行走,万劫不复的可能性潜藏于他所迈的每一步当中。

    他不得不行动。这其中不含有任何形式的恐惧;他只是以这样如履薄冰的心情去追寻已然处于风暴之中的同伴。在他被关押的期间,九课被冠以莫须有的叛国罪名宣告解散,除了标示「已死亡」的少佐,其他成员皆下落不明。三个月以来陀古萨为此四处奔走却一无所获,如今作为普通人的他只能接触到最表层的信息,与接触一层薄薄的浮油无异。仅凭事件崩落的残屑全然无法拼凑真相;陀古萨无可奈何地发觉,从前那个公安的世界已对他彻底关闭,而普通人的世界却也将他排除在外。身旁有行人匆匆往来,风一般无声地穿过他的世界。他滞在原地,几乎伸手即可触及自身与现实之间的高墙。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脱落,在不断地缩小、褪色,变为如同墙上斑块一样的存在。

    而滞留的原因甚至不是推动力的消失。那东西的消失是更久以前的事;无论受到何种程度的翻覆,适应变动后的生活大都会回到先前的状态——即靠一种惯性来继续行进。他曾是被爱的;他曾受着纵容。坚持使用左轮手枪也好不去进行义体化也罢,塑造现状的并非何种深思熟虑,而无非是没有非要改变的理由,就势一路走到如今罢了。由褪色记忆堆砌而成的意识、由偶然作用引导而至的当下;说到底,所谓现实不过就是这么一种脆弱的东西。

    陀古萨靠在桥洞壁上,闭上眼。他放弃回想,任由大片空白啃噬他的意识。情绪的团块死死压在心口,眼睛、喉咙乃至十指指尖都干涩得发痛。他身处沙漠,沙漠中的风暴封住去路。在与人交谈中停顿的时刻、站在原地暂时失去方向的时刻、越过舷窗上的倒影凝视某处的时刻,他发觉自己所处的沙漠。不存在可以触碰的边界,只有强劲的干燥的风不断扬起沙石,遮天蔽日、不曾眠休。

「“剩下来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

    “村上春树。”

    “没错。”少年说着,仔细地啜了一口茶,而后放下茶杯,用手托住下巴。

    “……互为隐喻。你外部的东西是你内部的东西的投影,你内部的东西是你外部的东西的投影。”陀古萨说。

    “《海边的卡夫卡》。”少年看他一眼,“厉害。”

    “哪里,只是电子脑的自动搜索结果而已。”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兀自笑笑,笑时的神情几乎透出几分腼腆——当然,更可能是由于不常微笑,还一时把握不好其中的意味。见他不打算就此话题继续下去,陀古萨便转回正题。

    “认为父亲是怎样的人?”

    少年想了想:“普通的中年男性,每天除了闷头工作,就是和朋友出去喝酒。”

    “和你关系如何?”

    “对我不怎么过问,但偶尔也会表现出温情的一面。其他家庭也有父子这样相处,没什么特别。”

    陀古萨点点头,将关键词存入外部记忆装置。“听说你父亲一直没有安装电子脑;想必会带来不便吧?”

    “有还在使用普通文字的报刊发行,他的工作又不需要更多的资讯。应该影响不大。”

    “这样。”

    他们之间或许曾有过类似的对话。两人再见面就是在港口的岸桥上;站于距海面十几米的高处,陀古萨眼看死亡的阴影一点一点蚕食少年全身,像是目睹一场日蚀。

    “我和父亲对信息都很敏感。这是他留给我的遗传因子,唯独这点无法推翻。我可以迅速接受并理解任何信息,并不自觉将其转化为我自身的意志。”

    零碎的概念相互拼合,逐步构成含有意义的字句。

    “我接收到的观念化为自身、接收到的情绪化为自身;我即是我所接收的信息本身。”

    记忆中的少年如此喃喃道。那时少年似是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更可能是陀古萨残存的意识仍在运作不止,不断在回忆与现实之间架设新的桥梁。他以现今的目光看待过去,希望能从回忆中找寻到某种意义,从而恢复他与现实的联系——即使是沙漠。

    死之阴影将少年的形象逐渐抹至扁平,最后几乎同他脚下的影子无异;他与他的影子相对而立,好似对镜自视。

    “我感到体内沙沙作响,仿佛看到所有器官硬化崩裂,化为沙石。而这是实情。无论自身还是世界,留存的唯独沙漠,只有沙漠而已。”」

    又在檐廊坐了一中午。阳光炙烤得皮肤发烫,就连向日葵的叶片也蔫蔫地卷起。树蝉鸣叫不止,尖锐的鸣声直振得双耳发痒。

    陀古萨赤脚走进屋内,走过客厅,阴影凉浸浸地围笼整个空间;他走到洗手间洗脸。清凉的自来水多少使晒得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一些。陀古萨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镜子。

    仿佛望见大海。水顺着颊边滑下,自我无边无际地漫延,淹没他曾占有的全部时空。

    陀古萨有片刻的恍惚。他定定地望着镜中的映像,感到一阵陌生。这真是他自己的映像不成?他又何以界定自我这个概念?在一般的理解中,人是由许多相异的部分所构成的整体——外貌、性格、记忆;而这些部分又是由更多相异的部分所构成的整体:外貌——眼睛,鼻子,嘴巴;眼睛——眼球、眼睑、眼睫。如此层层分下去,不知何时能分到尽头。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构成自我的最小单位,这些最小单位的界限又寓于何处?

    归根究底,就连自我是否完全由人们所知的部分构成都未可知。陀古萨止住思绪,用毛巾擦干脸。

    再走回客厅时他的脚步多少有些虚浮。即使决心不再去想,那些留存于心的感受与疑问仍聚集在某处——比如脚下——并不断地对他施加影响。它们汇聚成流沙般的感触,使他产生一种要陷进自己脚步中的错觉。

    电视中播放着检察官到达党本部,被各路媒体团团围住的镜头。靠着少佐和同伴收集的线索,检方终于向药岛干事长展开集体搜查;陀古萨也大概能料到正因此事,九课才会被如此打得七零八落。

    但这样就可以了吗?

    正是为了让这样的世道有所改变,公安九课才一直存在至今的;就算目前少佐和同伴生死不明——正是因为他们生死不明——他才更应该贯彻他们所坚信的正义。为此,就算明知是在走向毁灭,他也必然要做些什么。

    陀古萨关掉电视,往身上套一件蓝色连帽衫,再将手枪连同袖珍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一并塞入口袋,穿鞋出门。

    站在整修中的九课办公楼上,望着热浪一层层推向天空。汹涌的热流当中,陀古萨转头,径直看进自身。他穿过熟知的区域,向更深的深处迈进。窒息感渐渐漫上胸口,他大步向前走,最后几乎奔跑起来;他奔跑着——用尽全力迈开步子,不顾退路地奔跑着。越是空气稀薄越是用力呼吸、越要感到肺叶在胸中鲜明地震颤。

    终于,他在深渊的边缘停下脚步。脚下有浪涛的声音传来。陀古萨甚至无需细看也能知道,其下正是曾吞没他的夜间的大海,那里有无数细小的涡旋,真正的黑暗在其中繁衍不止。

    黑暗始终存在。那才是构成自我的真正根基——他因其而生,因其而在;他就是深渊本身。

    陀古萨睁开双眼,直视眼前晦涩的阳光。空气来回擦磨他的喉管。

    他把手中的书扔出。它堕下去。

「他墮下去。

    海水狂暴地侵袭全身各处,意识几乎被尽皆打散。在卷入涡流之前他试图抓住少年的手,但抓空了。身体异常沉重,动弹不得。脑中钝痛着嗡鸣一片。

    身下是无尽的黑暗,而窃窃的低语声却如气泡从中不断涌流而上,越过他涌向遥远的海面。意识中的黑暗与海里的黑暗相接,仿佛就连自身也要消融其中。

    消融于海底的深渊。」

    陀古萨立于马路一端,媒体如嗅到血腥的鲨鱼一般围聚在另一端。他们之间横亘着漫无边际的沙与海。陀古萨反复摩挲口袋里温热的枪,默默等待着。风暴翻涌,深渊旋动。

    外貌。性格。记忆。他的目光死死咬住人群中央的药岛。他似乎不再是他自己,所有构成表层自我的部分要被更普遍的黑暗取代。他发觉长久以来所等待的时间在他面前延展至远处,他在其中触碰到与那时相同的什么。他感受到边界的消却,并任由自身与那份黑暗相溶;身体内部正在沙沙作响,器官硬化崩裂,耳边响起阵阵涛声。

    ——如果前方等着的是我所预想的结局的话。

    他攥紧枪,一脚踏入那风暴与深渊当中。

End.

原作:《攻壳机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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