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 (11)
第十一回 天机
六代闭着眼,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额头正中,像头风发作,嘴唇哆哆嗦嗦念叨着咒语,有些瘆人。
我心里很激动,神鬼上身的好戏昨天晚上才在老三家墙头“听”了一场,但是这般坐在炕边亲眼“看”,真是头一回。可他念叨好一会还没停,我盯着六代想看出什么破绽,突然想到,仙姑降临到男人身上真的可以吗,我倒是听说过男人降临到女人身上的,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于是我的思绪又逆流回到好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错过了亲眼见识鬼蛰人。
我们村里的老头最嗜下棋,我家附近就住着一个老头,从我能记事起就见他在街里下棋了,人们都说他的“将”多少年都没挪过一步,他的棋子就像是活的,变幻莫测:当他用左手下棋时,要么小范围盘带,禁区突施冷箭,专攻死角,令人防不胜防;当他用右手下棋时,要么远距离吊射,长刀阔斧,直取面门,无人招架的住!看他左右手变换,就像看绝代双骄共存于同一时代一样,无不叹为观止。他还有一手绝活,就是出手之快从不耽误功夫,对手刚战战兢兢的落了一个子,随之“啪”的一声——他的棋已走完。从没人见过他是怎么动的,只觉他衣袖一闪,风声一破,就已经把“车”对准对方老“帅”的鼻梁,当然这是一种羞辱性的技术炫耀。有人说他出手快到看不见,是因为手臂上施过法术,这个老头从前可是追随过左将军收复新疆的。
不过他得意在棋盘上,最终死也死在了棋盘上。外面时局动荡,可是山谷之内无战事,于是总有难民来我们这里定居,后来不知哪里来了个神童,那小孩也就五六岁,比我还小很多,舌头都没长好,话也说不清,但是下棋异于常人。老头用无影手走棋,小孩子坐怀不乱,趴在地上一步一步跟,结果兵来将挡,硬是不温不火的把老头逼上绝路,老头羞愧难当,对那孩子大叹一声:“千万不要埋没了你的才华!”说罢把自己的“将”棋拿起来,他眉头紧蹙,自知大限已知,遂用余力,把棋子捏成了粉末,不久郁郁而终,而那孩子一家人,后来也搬走了。
老头死在夏天里,死后一个月,刚下完雨,天地间都湿漉漉的,我正在院子里刷马,听得外面吵闹。乡村邻里向来多事,我也懒得出去——这便造成了我的遗憾。一会儿,我妈回来告诉我,死了的那个老头在街里上了儿媳妇的身骂儿子,说连副象棋都不烧给他……我妈说话太快,我反而听成了“老头在街里上了儿媳妇”!我急着想出去看看这稀罕事,我妈说鬼已经走了。说到鬼我才反应过来,想到下棋那个老头,十分懊悔……
此时此刻,尽管我对这个仙姑有点嗤之以鼻,不过我向来不把事情想绝了,万一可以和神直接对话呢!张三和上官飞也是一副紧张痴迷的样子,大家都清楚,好戏一旦错过,可能会后悔终生。
终于,六代的咒语念完了,奇怪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只见他面色竟然粉底发红,像烧红的炉子一般,接着又渐渐缓和过来,恢复到白嫩状态,始终未睁开眼。他一张嘴竟出乎我所料,发出一句老婆子的声音:“仙姑在此,你们有甚事。“
听的我的头皮发麻——很明显是一口外地口音,这口音像是来自南山南,因为我们这边表达”什么“这个意思的时候,都是说”啥“,而他们用”甚“音,音调也变了。
真是有板有眼!不过是否可信。
我没有尽信,倒是觉着一个老爷们用女人嗓门学说外地话,有点滑稽,唉,干他们这行也不容易啊,会的真多。
老三显然走神了,上官飞捅了捅他胳膊:“问吧。”
老三咽了一口口水,睁着圆溜溜的葡萄眼睛问:“啊那个,我下水,被鬼抓了,昏迷了半天,现在有点注意力不集中,没事吧大爷?”
仙姑显得很不高兴,但依旧闭着眼,尖着嗓子道:“叫甚大爷,叫甚大爷!来,过来!”遂伸出手去摸到老三的脸,然后把老三的头拉过去,整个手掌平铺到老三脸上,像是在看面相,意味深长的说道,“哼哼,肉乎乎的......”又并起五指呈爪状,像擦药酒一般,在老三的眉头轻轻摩挲。
我想,她还是有点门道的,因为她摸的地方正是第三只眼所在,天眼乃灵气之口,他这样做就好像用一根树枝伸进一个细小的瓶口里搅动,来探测瓶子的内部形状。
须臾,仙姑大概有了结论,嘴角带着笑,缓缓的说:“恩,那家伙还在水里,没跟着你……你……被缠住了还能醒的过来,想是那个家伙漏掉了……我再给看看你的三魂七魄吧……”
说到三魂七魄,我又回想起上官飞的话,他说老三在昏迷中和他说“它刚走……”我想到那个肚皮朝天的死者,难道是他死的时候,老三才被漏掉了?对于仙姑和上官飞的这些吻合,我开始有点相信她了,急忙问:“仙姑,他说见到好多影子,还有什么‘开始的地方’是怎么回事?”
仙姑正在揉着老三眉头,听我一说,突然松手,眼睛都睁开了,震惊且严厉问道:“谁见的!”接着眼睛冒光盯着我看,严厉中似乎还隐藏着威胁。
她的模样把我吓坏了,并非因为她的威胁话语——而是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完全改变了,不再是普通农民的那种黯淡疲倦的布满血丝的颜色,而是一种荒凉的沙漠之色,没有水分,没有生机,我就像中了幻术,恍惚看见,在沙子的表面下,似乎有一条响尾蛇露着同样是沙色的眼睛,它用这种保护色隐藏在沙子下,露着大大的眼珠子,这种眼珠子十分亮丽同时还极度节约水分,只吸收光但不反射分毫,可以一直保持静止,像沉寂的宝石。而我就像一只肥硕的鼠类冒冒失失闯进了沙漠,然后,那双眼睛立即开始注意我,我只感到心不由的一颤,整个沙漠却依旧平静,连一丝风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沉不住气的嘶嘶声,这才是可怕所在!我正被很凶残又很有纪律的怪物等待着,但我只是嗅来嗅去,全然没察觉到。
有人一拍我,我突然得救,醒了过来。
上官飞轻声说:“仙姑奶奶,是我,我见到的。”
仙姑又转过去看他,我这才好像被松了绑一样,一摸脸上,都是冷汗。
仙姑语气缓和了好多,“你咋能见到?”
上官飞就简单说了说死亡游戏,其实这个游戏的来历我们并不清楚。
仙姑听了,盯着上官飞看,仿佛要看穿他的表面,看遍他从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然后犹豫了一番,又闭上眼,让我们每人磕三个头,并且各自拔一根头发放到床下她的绣花鞋里面,并且保证听了她的话以后,不在外面乱传,不然她会来修理我们。
我当时就有点不解,既然你不让我们乱传,为何还要假模假式的告知我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还直接告诉三个人——这分明想让我们出去给你宣扬一下名气。末了,我们还会帮你添一笔神秘色彩:“这些话仙姑可是只告诉我们三个人的,你可不能乱说啊……”然后必然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天下所有人都没有什么信仰,正是各种旁门左道的专家争鸣的时机。
另外,拔根头发给你又是何居心,我们不听话就要害人吗?
我这人总是不老实,总有顾虑,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所以当仙姑让我们每个人磕三个头,我觉得不妥,恐有猫腻,就悄悄漏了一个,只磕了两个;而且她正闭着眼,我就随便用手在头上比划了一下,假装手里有了头发,但是见他俩真的都拔了一根。
放完了头发,仙姑又睁开眼,但放松了很多,于是给我们讲起来:
原来,死亡游戏是借尸还魂的一种手法。当人被自己的一口气顶住脑门后,可以蒙蔽认知能力,这个时候人就能进入“自我世界”。
上官飞听到的“开始的地方”,即指“自我世界”,自我世界乃灵魂存在之界,这是一个我们很难察觉到的空间,所有人的自我世界都是相对独立的,但是上官飞怎么能进入张三的世界呢,因为有水作为灵媒,我们下过河,身上有同样的河水。
仙姑还说,上官飞看见好几个影子,那就是老三的十个魂魄:人有三魂七魄,像一束稻草一样被拘束在肉身中,而老三的魂魄被打散了;由于老三是被水里的东西抓住的,人们都知道,水火为灵媒,在水里出事,灵魂极易离身,过渡到自我世界时可能会缺魂少魄,要么丢失在媒介中,要么成了“那家伙”的盘中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