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应当的善良
1,电话
引弟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书本上。
虽然再过两天就是紧张的期末考试了,但此刻,温暖的阳光还是让她身心舒展,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
嗡嗡,手机震动了下。
一条信息,简短而冰冷:“回家,有急事。”
一股不详的预感瞬间驱赶了阳光的温暖,她不禁打了一个寒碜,连缓口气的机会都没给,电话就又来了。
是母亲的来电。
看看周围安静的空间,她压掉了电话,编辑信息的一行字还没打完,嘟嘟嘟的震动又来了。
这次是父亲的来电。
她匆匆跑了出去,长舒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你在干嘛,为什么不接电话。”
母亲熟悉的质问声。
引弟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慌忙的要解释,但母亲并不关心。
“你大伯的孙子病了,白血病,要骨髓移植。我们给你做了匹配,你刚好合适。明天就回来。”
母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引弟愣了下,同情还没长出芽就被愤怒踩进了土里。
内心对着自己大声怒吼着:“凭什么!”
但,嘴里却喃喃说着:“我马上要考试......”
“亏还还上学,这道理都搞不清,命重要还是考试重要,再说,你从小在人家家长大,是该你报恩的时候了。”
父亲的声音更显得冰凉刺骨。
“好啦好啦,抓紧买票,明天我们在家等你。”
空荡荡的走廊里忽地刮来一阵风,尽管是夏日的暖风,但引弟却感觉像是冬日的寒风,吹着自己这片枯叶,随意扔到地上,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2,回家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一阵暴雨席卷而来。
车窗外,人们慌乱地用尽手里的一切在挡着雨,马路边,一位老奶奶拼命的把孩子裹在自己怀里,任凭雨水敲打着自己。
窗户上,噼里啪啦的雨声把引弟拉回了那个屋檐下。
“笨丫头,快进来。”
大雨顺着屋檐像卷帘一样流了下来。
“引弟呀,你这样淋雨会感冒的。”
一双粗糙但火热的大手包裹住自己的脑袋,一股暖流滑过了全身。
“大伯母,你别管,我就要感冒。”
引弟倔强的回复着。
“傻孩子,你爹妈把你托付给我,我不管谁管。”
“我没有爹妈,他们也没我这姑娘,他们只有弟弟。”
一声悠长的叹息划过雨夜,大伯母把引弟搂的更紧了,想用自己的胸膛驱散她心中的委屈。
一声咳嗽打破了雨夜的宁静,大伯父用他那根泛黄的烟杆指了指对面的那座大山。
“丫头,知道那是哪吗?”
山顶上,有一丝微弱的灯光,漆黑大山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显眼。
“知道,家庙呗。”
“知道那里有什么嘛?”
“有祖宗,有家谱,反正也没我,跟我有什关系。”
“知道就好,这就是你娃的命。”
一道烟徐徐飘进雨夜中,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像是迷雾,越散越大,死死包裹住引弟。
“我究竟是什么命?”
迷雾中的引弟看着远方山上的宗庙默默问着自己。
哐当一身,引弟被车身的抖动拉了回来。
窗外的雨还稀稀拉拉的下着,她又把昨晚自己准备的捐赠协议看了一遍,没问题之后合上本子。
本子上写着中国华清大学的几个字样。
“小姑娘,你是华清的学生?”
隔壁大妈好奇地问着,引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快看看,我终于见到电视里的人物了。”大妈拽着边上的孩子,一个劲的指着引弟,“好好努力,像这个姐姐一样,将来也要考到华清。”
引弟的脸一下红了,惶恐地点点头,转头又看向窗外。
3,失落
已经接近傍晚,引弟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楼下。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楼上的那个窗户,耳膜忽然震动了下,似乎是窗户里传来一阵喊声。
“咱家的小心肝回来啦。”
于是她抓紧拍打了自己的衣裙,拍去一路的尘土,把复习资料重新整理下,刻意将印有华清大学那几个字本子放在了最上面最显眼的地方。
她定在楼栋口,盯着黑漆漆的楼栋里,嗵嗵嗵,心脏越来越快地跳动着。
渐渐一个人影从楼栋里跑了出来,越来越近,是母亲。
引弟想要张开手臂,迎上去。
“搞什么,这么迟,全家就等你一个了。”
母亲焦急地呵斥声把她打回来原地,远处的路边,连续响起催促的喇叭声。
“这么多书,不嫌重呀,一个女娃娃,是不把自己学傻了。”
母亲一把拽住引弟,朝着车跑去。
匆忙中,那个最上面的本子遭了殃,拉扯中被撕扯成两半,华清大学的字样像个垃圾一样飘落到地上。
车辆在坑坑洼洼的乡道上晃荡着,母亲和大伯家的亲戚热情地打着电话,声音中散发着一种救世主的光芒。
但引弟觉得车里很静,仿佛一切和自己没关系,安静的连父亲烟头滋滋的声音都听的真切。
父亲灭了手里的烟头,表情很严肃。
“引弟,你大伯家就这一个孙子,你知道吧。”
引弟愣了下,点点头,很认真,也很陈恳的回道:“我知道爸,我会尽力帮的。”
嗤的一声,车猛的刹住了脚步。
父亲虎着脸转过头,瞪着引弟。
“帮个屁,这是你该干的,你搞清楚,人家从小养你,你这是报恩。”
引弟低下头,默默地点点头。
“这恩难道不是你们欠的?”她只能默默问着自己。
又回到那个若隐若现的雨夜,她额头敷着一块毛巾,疼痛已经让她眼泪不自觉滑下,微弱的灯光下,只有大伯母默默坐在边上。
失落,像是跌入谷底的枯叶,越来越深。
没错,就是失落,让人熟悉的寒流又一次侵入体内。
4,绝望
大伯家几乎坐满了人,准确的说是坐满了男人,其余空地都站满了女人,当然也包括引弟。
只有正堂桌子上摆着一张黑白的遗照,那是大伯母的照片,她是这个屋子里唯一上桌的女人了吧。
引弟朝着微笑的大伯母点点头,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像扔在挂念的亲人。
一个满脸皱纹笑哈哈的妇女凑了过来,像对着自己孩子,又是摸头发,又是拉手。
引弟下意识地笑笑,向边上躲躲。
“这就是咱们引弟呀,都长这么大啦。”
妇女操着一口浓郁的家乡话,自来熟地又把引弟往回自己怀里拉了拉。
“当时我就说这孩子听话,懂事,你们瞅瞅,现在长得这么水灵了。”
一副粗糙的手来回在引弟脸上剐蹭着,引弟挣脱不开她的双手,只能无助的看着母亲。
“你看这娃,上了个学,把自己也学傻了,咋不知道叫人啊,这你大伯小儿媳妇,你该叫嫂子。”
母亲凑上去又把引弟往人怀里推了推,坐在沙发中央的父亲咳嗽了两声,对着一屋子人讲起了配型结果,自豪地拍着胸脯,指了指引弟,仿佛像是指着自己最骄傲的一件艺术作品,满屋子的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引弟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注视过,或者,更准确的说,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注视过,她些许有些恐惧,但恐惧中又有些自豪。
“嫂子放心,我一定尽全力。”
“是必须行,一定行。”
父亲扯着嗓子呵斥道。
妇女激动地拉住引弟的手,嘴里不停重复地念叨着。
“这孩子真懂事。真听话。”
屋里的人一起夸着,父亲不停地给人让着烟,母亲和人唠着磕,仿佛这一切和自己没啥关系。
懂事,听话,这种事是懂事、听话的表现吗?
引弟真的不太理解,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得抓紧处理完眼前的事。
“嫂子,配型这面我爸他们已经做好了,协议你们拟好了吗?”
妇女被突如其来的话震得退了两步,警惕地望着引弟。
“协议?什么?我们没钱。”
一个原本正在给父亲点烟的男人忽地也站起来,看着父亲。
“三叔,协议啥?”
原本热闹的场面忽然陷入安静,父亲上前一把拽住引弟,脸色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
“你要干什么?”
“爸,这是合法手续......”引弟刚想解释,但又被母亲打断。
“钱钱钱,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你对得起养你的人吗。”
引弟惊恐的看着父母,身边的妇女,还有周围窃窃私语的人,只有自己是外人,一个根本不可理喻的外人。
“就是个协议,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她争辩着,但像被一群马蜂围住的猎物,任你再庞大也抵不住那嗡嗡嗡的剑刺声。
“女娃娃一上学就变了,小时候她可听话了。”
“就是就是,就这么大点事,还要钱,真张得开嘴。”
无力感伴随着一声声指责、嘲笑,甚至谩骂渐渐叠满,引弟再也忍受不住,一把将协议扔到地上,捂着脸跑了出去。
5,反击
山里的太阳比城里更毒辣些,晒在脸上火辣辣的。
引弟跑到了草垛处,一屁股坐下,头藏进胸口,发出呜呜的哭泣声。
“傻丫头,怎么了?”
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大伯,他凑到引弟身边坐下。
“大伯,他们为什么听不进去我说话?”
引弟一股脑的将自己委屈、无助向大伯倾斜而来。
“哎。”还是那熟悉的叹息声,那根已经泛黄的烟杆指了指远方的山顶,“还记得那里吗?”
那破庙还在,一个没有自己名字的破庙。
“就因为我是女娃?”
大伯没有回话,默默吸了一口烟。
“可谁有我做得好?我努力学习,考上名校,我将来还要再大城市安家,这些他们谁做到了?”
大伯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
大伯放下手里的烟杆,眼睛里已经喊着泪光。
“娃,大伯求求你,救救我孙子吧,我可就这一个孙子。”
“大伯,我,我真的。”
引弟站了起来,看着老泪纵横的大爷,想说的有很多,但不知该如何表达。
只能低头默默走回屋里。
屋里原本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像监控摄像头盯着引弟。
妇女又换回了那张笑哈哈的脸,上前紧紧拉住引弟。
“孩子,我们错怪你了,都是我不好,我们签,我们现在就签。”
母亲也走了过来,像将军奖励士兵一样,用温和的口吻发出指令。
“好啦,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快签吧。”
屋子里的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场景,夸赞声、表扬声此起彼伏。
“这上了学就是不一样,有知识。”
“我就说这孩子没变,还是那么懂事。”
欢笑被一声冰冷的声音打断,是引弟,从进门就一直冷眼看这一切的引弟。
“你们答应我3个条件我就签。”
父亲瞪了她一眼,母亲愣了下,妇女又向后退了退。
“我们真没钱。”
“我不要钱,但你们要答应我的条件。”
还不待其他人反应,引弟高声说道。
“你说,你说,只要不是钱,我们都能答应。”
妇女像抓住一颗救命稻草,祈求地看着引弟。
“你有完没有。”
父亲冰冷的声音又一次射向引弟,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她清清嗓子,很认真地说道:“首先,你们要给我写一份正式的请求书,请求我帮忙,一定要写清楚,是请我帮忙,我做是因为我善良,不是我应该。”
“这什么狗屁话。”母亲瞪着引弟。
嫂子上前拉住母亲,一个劲的点着头,“孩子说的对,我们该感谢她,我写,我写。”
引弟继续说道:“第二,我要你们在请求书里写清楚,我这么做不是报恩,欠你们恩的是我爸妈,不是我。他们生我但不养我,还要把这份恩情强加给我,我不答应。”
“你混蛋。”父亲一把甩掉烟头,怒气冲冲地朝着引弟冲了过来,但被那个男人拦下。
“那个小兔崽子,你长能耐了,你等着老子不打死你。”
父亲涨红着脸,大声呵斥着。
男人上前拉住父亲,祈求地喊着。
“三叔,求求您,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您忍忍。”
父亲骂骂咧咧地坐回座位,妇女期盼着看着引弟。
引弟直勾勾地站在那,眼睛盯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最后的条件。
“我要你们把我的名字写到对面那庙里。”
屋里忽的安静下来,父亲和那个男人站起身惊恐地望着引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