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山
家乡的风俗,人死了要请八仙,抬龙杆,架着棺材在山上游丧一圈才下葬,这个仪式叫“还山”。所以老家的山上都是坟冢,每年清明节扫墓,穿梭在杂草丛生的山间,仿佛走尽故人的往昔百年。
说起来,我也有好几年没有去扫墓了。
两年前的清明节,我是在家的。只不过这次不是回家祭扫先祖,而是给大山添了一座新坟。
我在奶奶家长大。
南方的村庄,山连着山,河流从中间穿过。房屋坐落在半山腰,远处是马路,路边是田野。水草从河岸蔓延到田边,一条蛇从田埂滑落,溜进水里,转眼就消失踪迹。
游丧送葬队伍从山的那端走来。
为首的是两个戴孝的少年,十来岁年纪,小的端着死者的遗像,大的在用力挥动招魂幡。紧跟着是奏哀乐的队伍。唢呐声骤然响起,在山谷里回荡。披麻衣的孝女拎着秸秆扎成的草把,上面焚了香,袅袅轻烟。男丁在棺材边扶灵,沉默不语。棺材被麻绳紧紧捆在两根油光水滑的竹竿上,左右各四名力士抬,想必这棺木不轻,路又难走,都大汗淋漓。送行的亲友腰间缠的白毛巾,撑着花圈跟在后面排成长长的队列。步伐矫健的引路人点一挂爆竹,又洒一把冥纸,有一张被风吹起挂在树枝上,不久又被吹落,飘到河里。
在田间玩耍的孩子,听见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抬头张望,顾不得继续探寻那条蛇,就纷纷跑回家。
奶奶说过,离游丧队伍太近,会染上不干净的东西,要得病的。
回家和奶奶一人坐一边门墩,远远地看这游行。问奶奶,这是谁家的人过世。
村子里几十户人家互相认识,奶奶能准确喊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哪家老人生病却无人照顾,过了冬怕是过不了春。也知道哪家孩子都还未生养,就在打工的工地上被钢筋砸破了头,付不起医药费被接回家等死。
还未等回答,我就开始数花圈。
奶奶说,抬着死人走,做给活人看。花圈多,说明这个人生前受人尊敬,死了也能风光。
可还没等我数清楚,队伍就已经走远。奶奶也没有告诉过我,多少才算风光。
不久,冗长的爆竹声传来,是落葬了。
送葬的人争先恐后从山上跑下,奶奶说,最先跑到家的人,能发财。
小时候的玩伴很多,都是村子里的孩子,游丧队伍散后,大家又呼唤在一起玩耍。邻居家的孩子汉生神秘地告诉大家,他阿婆说刚入土的人魂魄还没散,晚上会跑出来,在山里游走。我远远望着对面的山,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夜里,暑气渐渐消散,田间的蛙鸣声忽远忽近,奶奶伴着节奏用蒲扇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被尿憋得辗转反侧睡不着,因为白天汉生的话不敢出门。奶奶好像察觉到了,按亮电灯,带着我去了院子那边的茅房。
她拿着手电筒,在背后照着我,光圈打在墙上,被风吹得闪烁起来。树叶窸窣作响,我望一眼对面的山,打了个寒颤,急忙扯上裤子,跑进房间。
躺在床上,我问奶奶,人死了为什么要埋在山上。
奶奶说,我们人是从山里来的,死了就要还给大山。
我不太明白,却也没有再问。
良久,迷糊中,听见奶奶说,长孙撑幡,幼孙端像,等我百年之后,你要撑幡引路,带我还山。
二十岁那年,清明前夕,父亲打电话要在北方求学的我回家。奶奶病重很久,这个电话,像是上帝的审判,我知道我的童年走到了终点。
于是回家。
在飞机上的时候,阳光很灿烂,照在云层上,流淌着一片金黄。如果说人死了会上天堂,在这万米高空,我要到哪里去找她。
上学之后,我去了城里,离那个村庄也越来越远。
但是那里始终都是家,因为奶奶还在。
十八岁去念大学前的暑假,我还是跟奶奶睡在一张床上。她轻轻扇动蒲扇,笑我,以后娶妻生子,就莫要跟她睡一起了哦。
我也笑。
她说,她希望能看到我成家。
她没有等到,就静静地躺在了那里,面容安详,被一块凝固的时间笼罩。
换上麻衣,跪拜,行礼。
没有烧完的纸钱碎屑被忙碌的人们踩在脚下,黏在土里风也吹不起来。做法事,听祭文,看着灵堂上的遗像入神,伴着姑姑们的哭声流泪。
我跟她还没有来得及告别。
主事的老伯跟我说,等到了坟上,就把身上的孝服脱了跑回家。
跑得最快最先到家的人,能发大财哩。
我苦笑,自然是不信这个的。
这个说法据说源自抬棺游丧的八仙。他们要推棺下葬,填土建坟,为了防止情绪激动的亲属在坟边难以离舍,就骗他们早早离开。
奶奶要还山了。
这些连绵不绝的青山给了她生命,现在又要收回。
棺木被缓缓合上,沉闷的碰撞声驱逐了最后一道光,里面是无尽的黑暗。
招魂幡是一条细长的黄纸,上面用朱砂画了晦涩难懂的符咒,用胶水缠绕在竹竿上。
我撑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家里的长辈说,魂魄不认识路,我要用力一点,她才能看得更远。
我拼命挥舞。左右摆动之间,我仿佛感觉到,那个方块木盒里,慢慢出现了一圈光,带着一点温度,在摇摆闪烁。
堂弟端着遗像在我旁边,奶奶和蔼慈祥,微笑地看着我,让我不要怕。
我性格内向,怕生人,家里有客人来总是扭捏地躲在她身后。上学了更好一些,但还是畏缩。奶奶总是要我大胆一点,碰到事情不要怕,男子汉要有担当,在外面受了委屈也要忍着,等回来了跟她讲讲,就过去了。
姑父用一支香点燃了爆竹,唢呐奏响哀乐,请来的乐团也瞬时开始击鼓。
起棺出发。
父亲与叔伯扶着灵柩,前面是提着草把香炉的母亲和姑姑,后面跟着百米长撑着花圈的送葬亲友。奶奶算是风光大葬了,我想。
撒向天空的冥纸散落在路两边。路边田里还未种上今年的新秧苗,只有一群鸭子在觅食,被爆竹声吓得惊慌失措,从这边匆匆游到另一边去了。河道刚被挖宽,潮湿的黄泥看上去光秃秃一片,等冬眠的蛇醒来,会发现没有了藏身的地点。
村里的人依旧在门口张望,小孩子被要求呆在屋里,但也忍不住踮起脚尖。幼时的玩伴有的娶妻生子,有的在外奔波,还有的竟然已不在人世,在此刻都不见了踪影。
我带着队伍,一步又一步,把家乡走成故乡。
游丧过桥,要停下来拜河神,祈求河神不要为难还山的逝者。河水清澈见底,请来的道士穿着像戏服一样的长袍在河岸边舞蹈。棺木被放下,抬棺的八仙趁机喝点水,大口喘着气。
奶奶常常到这里来。
我喜欢到桥下玩水,在滚烫热烈的夏天,跟着一群孩子光着身子躲到到这桥下,一呆便是半晌。奶奶在门口大声喊我回家吃饭,我假装没有听见,还偷偷抿着嘴笑。几声过后,便没再喊,我又开始失落。无趣地拍了几下水面,穿好衣服准备回家。出了桥洞,抬头便看见奶奶弓着身子在往里探望。
我哈哈大笑,祖孙俩一同顶着烈日回家。
念完的祭词被点燃扔入河中,火苗在空中旋转,烧成炭黑的纸灰一片片掉落,瞬间融化在水里。
过了桥就要上山了,山路难走,他们说让我慢一点。
奶奶也常常叫我慢一点。
小时候顽皮,从树上摔下,左脚骨折,被打上石膏。乳白色的黏剂裹挟了我的左脚,封印着我的行动能力。奶奶背着我从厨房走到卧室,从青菜地走到邻居家。等恢复一些之后,她让我搬着凳子走路,用以锻炼肌肉。我在院子里练习,她就在屋里喊,你要慢一点,不要走快了。
奶奶的悉心照顾让我很快复原,脱缰野马又飞驰去玩耍。奶奶从厨房跑出,手里还拿着没有洗完的白菜,喊着要我慢一点,慢一点。
再慢,也快到了。绕过前面的大树,转弯,就是奶奶的新坟。她弥留之际,说要埋在这里,守着老屋,又能看到我回家的路。
每次得知我要回家,她都会先到这里来等,远远望着,像一座矗立的雕像。我向她挥手,她就笑,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如今她由一个人变成了一座坟,永远留在了这里。
招魂幡插在坟前,再对着棺木鞠躬,我们的路就走到了尽头。以后的日子,我要自己走,她由这青山陪。
坟地周围的野草早就被清理干净,空气里弥漫开来新土和植物的味道。忽然传来山下公路上汽车开过的轰鸣,唢呐爆竹声同时响起,惊飞旁边松树上的一窝麻雀。不远处的坟包上,用石块压了一张草纸,这是后人遵循传统特意留下的祭扫痕迹。几株新开的映山红娇艳刺眼,让人窒息,像是大山流淌出的血液。
大家开始跑回家。
山路蜿蜒,目光所及的地方,青山一座又一座,这里安放的灵魂,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们围绕着我,唱着小时候的歌。
路过那棵枯藤缠绕的老树,落叶被刻上了过往的痕迹,在地上沉默着腐烂。困在田里的一滩清水扬起粼粼波光,人群惊起觅食的水鸟,从不远的地方飞到远方。桥下已经有人敲打洗涤衣服,梆子的节奏被急促的脚步打乱,他们没有抬头,对这个队伍失去了兴趣。
要到家了。
从一个归宿到另一个归宿的距离,是现在我额头上的汗珠,是奶奶的一生。
我依稀看见,在门墩的两边,坐着我跟奶奶,静静看着对面山上的队伍远去。
我们被定格在这山峦之间,又无声息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