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光
六岁那年夏天,父母在屋前的坪场上捶打着黄豆荚,我则端着一竹节做的木碗捡拾着散落在四周的豆子。
忽然,坪场下面的田埂上走过来了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妇女。齐耳短发,衣着整洁,长得太像电影里的女英雄了 。
见了他们,父母热情地招呼,又是搬凳子,又是倒水,一声声的“老师”叫着,我惊讶地看着他们,心想:父母对他们这样客气,肯定是和姑姑、舅舅一样重要的亲戚了,心里不由得对他们生出好感来。
他们叽哩呱啦正说着,母亲一扭头,见我呆在一边正好奇的看着,便一手把我扯到他们面前说:“叫唐老师”。我正欢喜呢!便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唐老师”。心里期盼着唐老师会象其他亲戚一样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来。她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上下打量着,笑着说:“可以”。
我见她没有糖给我,便失望地走到一边捡我的黄豆了,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不久之后的一天傍晚,父亲从大江口集市回来,拿给我一个红格子的皮书包,里面装着两本小练习本,一个小文具盒,盒子里有一支铅笔,一块橡皮擦。让我背在身上,左右端详了一番,说:“齐了,你明天可以去学校报名读书了。”
我长达十几年的读书生涯,就此拉开了帷幕。
第二天早上,父亲叮嘱我到学校去找唐老师报名读书,我欢快地答应着,背着新书包随同工区的另外五个孩子出发了。这五个人当中,有两个读五年级,三个读三年级。
从家里出发,沿着山腰走了约一里路,就到了一处山窝里,路坎下长着三四棵如大人腰粗的松树,下面是幽深的山洞,洞口常年袅袅的地往外冒着烟雾。投几块石头进去,约一分钟后还能听到石块撞击崖壁的回音。
据说以前土匪杀了很多人,全丢进了这个山洞里。那些冤魂就变成烟雾从洞里冒了出来。
正好有一猫头鹰“喔”的一声大叫,“鬼来啦!”不知谁大喊一声,吓得我们拔腿就跑。我年纪小,自然是落在最后面,拼命的追赶,好在他们跑到一处叫长笼的狭长地段就停了下来,大约是跑不动了。
一年之后,他们都离开了这所小学。这一处山窝就成了我的灾难之地。
每当独自一人走到这里,就会把雨伞或斗笠偏向一边,遮住看向洞口的视线。若是晴天,就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也只敢微睁着,盯着脚下的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一般,自己的脚步声也幻成了千军万马,屏住呼吸,掩耳盗铃似的, 快速地通过这一地段。
走出两边是陡坡的叫长笼的山冈,视线就开阔了起来,可以看到更远的高低不同的山峰了。
小时候经常望着家对面的山峰发呆,想着:太阳一下山就不见了,对面的山顶一定就是天尽头了。哪知道今天自己跑到天尽头后面一看,山外还有山呢!
从山岗下到一处平缓的茶树林,出了林子,到了另一处山岗,再下坡到了一大块平整的山坳里,就到了我生平的第一所学校。
这所学校是马王井和罗家坪两个村子共办的。学校就建在两村中间,两个村子和我家的位置刚好是一个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
学校是一座两层的木房子,上下各三间,下面正中间是办公室。
房子前面是一宽阔的土坪,左右各立有一木头做的篮球架,这土坪就是所谓的操场了。
周围是一溜白杨树,学校也因为这挺拔翠绿的白杨树而显得精气神儿十足。
在办公室,我又见到了那位可亲的唐老师。她在一本子上记下我的姓名,看过我书包里的东西之后,便拿了两本书在上面亲手写下我的名字,并装在我的书包里。领我到办公室左边的教室里坐了下来。
教室里共有十二个孩子,我们林场子弟有三个,马王井有四个,罗家坪有五个。唐老师的儿子也在其中,不过一年以后,他随下放结束的唐老师一起离开了我们,回到了洪江。
第一节课,唐老师让我们每个人站在自己座位上作自我介绍:叫什么,来自哪里。那两个村里的孩子互相是认识的,所以介绍起来,不免嘻嘻哈哈失了威严。唐老师拿着竹制的教鞭作势要打嘻笑的同学,吓得那同学一哆嗦,苦着脸,呲着牙,缩着脖子,准备接受教鞭的惩罚,哪知道教鞭已轻轻地落在他面前的课桌上了。
大家也都知道了,上课不听老师的话,是要挨打的。
接下来,老师就开始教我们“a、o、e。”刚开始大家精神十足,声音响亮地跟着老师读,慢慢的就困了,乏了,哈欠一个接一个。
中午自然是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唐老师教我们唱了一首《两只老虎》之后就让我们睡午觉,一个睡长凳,一个睡课桌,一日一换。
我的同桌是马王井的一个叫黄生长的男孩,长得不丑,特别是那一口白牙,笑起来真好看。可他中午睡觉时在桌子上淌了一滩黄黄绿绿的鼻涕,幸好是他的那一头,但这也足以令人恶心了。所以在后来五年的同学中,我很少搭理他。几年后在路上偶遇到他,已长成一英俊的后生了,说起往事,他就朗朗的大笑!
下午又是“a、o、e”和一到九的读法与写法,令人心烦气躁,如坐针毡,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放学回到家里是要写作业的。几个拼音字母和数字自然写的不甚整齐,大人们就说了:“读书不认真,考试不及格,是要挨打的。”
大人和老师的话,还有在学校的感受,使我开始厌恶起上学了。
读书并不好玩啊!
心里十分后悔当初那么甜甜的叫唐老师了。如果当初没有叫,唐老师一生气,很有可能就不收我这个学生了。那我就不用读书,不用作业,不用面对那可怕的山洞,也不用忍受没饭吃,没水喝的中午了。
然而我并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期盼着老师会因为我字写得不好,就让我回家不用上学。谁知道老师却是手把手的教我写,一遍不行就两遍,三遍。
看来被老师赶回家而不读书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
一天早上,吃过早饭,正准备去学校,对面山岗上响起了一阵哭喊声:“你们大人都在山上做工,为什么叫我去读书?我就是不想去!”马上引来一阵哄笑:“那是!你看我们都不读书,天天在山上做工玩,几个好嗨哟!”原来是另一工区的田娃子,他羡慕大人们有工做且可以不读书。他便爆发了,追了父母一里多路,就是不肯去学校。
他的反抗当然没有成功,被母亲拿着棍子追打着押送到了学校。
我就更加不敢提不读书这件事了。一是怕打,二是怕邻居们笑话。
只有咬着牙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忍就忍了十多年,甚至是忍到了现在!
日子就这样慢慢的流淌着。
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太阳快要落山了,昏黄的余晖映得人和树都无精打采。屋檐下的广播里传来播音员低沉的解说,伴随着令人想哭的哀乐: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
大人偷偷地神秘地说:“毛主席死了。”
我便问毛主席是哪一个,他立刻严肃的说:“毛主席都不知道?小心公安局来抓你去坐牢!”
我便默然了,心想:毛主席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要不公安局怎么会因为我不认识他而来抓我呢?
当天晚上,场部给我们送来了黑纱,每人一只,要戴三天的。
第二天早上一到学校,就看见老师正在用竹片、柏树枝、绿纸、白纸,编制着花圈。
巨大的毛主席像四周围了一圈黑纱,挂在办公室后墙的正中间。做好了的花圈一左一右放在下面。
村里的大人们扶老携幼沉默地从四面走来,来到原本只有我们师生的大操场上。
喇叭里响着让人想哭的哀乐。
大家都站在操场上,面对着办公室里的毛主席像,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三鞠躬之后,听校长讲话,然后大人们又默默的回家去。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会扳着办公室的门坎跪下来,对着毛主席像长声哭泣,一边哭一边唱。我们立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也止不住的流眼泪,仿佛是自己的亲人似的。
那几天,到处都静极了。很少有人说话,即便有人说话,也是低低的,急促的,赶紧说完,人人表情沉重。
追悼会开完之后,我们继续上课。
不到一星期,我们又活泼起来了。
一到下课,所有人都疯了。有人在学校后面的梨树上吊着打秋千;有人在白杨树下的草地上翻跟头;有人在操场上画地为牢跳房子、抓石子;还有人手里操一木棍翻山越岭的追着打仗。
每每上课铃声响起,还有三四个英勇的战士打仗未归。校长就蹲在办公室的门槛上,巴巴的望着操场边上的大路。他们一冒头便被校长拦了下来,绕操场再跑三圈。
然而,那间才挂过毛主席像,大家朝着鞠躬的办公室,是再也不敢进去的了,经过那里都要绕过去。
才六七岁,并不明白毛主席是谁,只是觉得有一个那么伟大的人那么隆重地死了,就死在那间办公室里,在心里,有些敬畏,还有些害怕。
死很沉重,重的让人喘不过气了。死是黑色的,从黑纱到人的表情,黑得让人不敢正视。死又是肃穆的,在死亡面前,只能哭泣,不能笑,也不能说。
大约一个月之后,办公室里的花圈被移放到楼顶的屋梁上,一直到我小学毕业还在。每当下午放学,被老师留下,放人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时分,心里越惧怕那花圈,越是要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然后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爬上山岗,便能看见父亲正蹲在地头等我。他常常是在收工之后,如果没有见我回家,便知道又被老师留了,就一路走来接我。
但从不到学校来,只在学校后面的山岗上等着。见了我,便从怀里摸出一热乎乎的红薯,或者嫰玉米、锅巴之类递给我。
他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狼吞虎咽,并不问我为什么被留,好像只要看到他的女儿平安便万事大吉。
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要我们写心得,贴在教室的心得栏里。我一浑沌小儿,哪见过什么心得,更不知道怎么写。
三年级的一个女同学就给了我一篇自己写的心得。她弟弟也在我班上,就让她弟弟抄前半部分,我抄后半部分。
交到老师手里,好一顿臭骂!“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你们写的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啊!一个有头无尾,一个有尾无头,重写!”
终于在老师留校的威逼下,在老师再三的启发开导下,按老师的想法写完了交差。
从此,对作文就有了忌惮。天天要交的日记,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句话,毫无新意。
每次到作文课的时候,老师会给我们读一篇范文,之后,我们就天马行空的想象,搜肠刮肚的胡诌,交上去完事,得到的当然是老师的批评和严责。
三年级的时候,姐姐考上了县里的高中。放假回家来,行李里总有几本《小溪流》,还有大部头的小说。
书里面的故事和文章为我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如此新奇,刺激着我,吸引着我。
我废寝忘食的读着这些书,四大名著也就在那几年读完了。
慢慢的作文有了起色,老师的表扬和鼓励也越来越多。数学的学习也通畅了。进入四五年级以后,学习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问题,得以顺利毕业升入中学。
说起数学的学习,那真是感慨颇多。
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每天晚上写家庭作业,母亲便会坐到身边来,给我指导功课。她性子急躁,我又天生愚钝,每每有不会的地方,她三言两语过后,便大声的教训起我来,再然后便是栗子手敲上头来。我又气又困又迷茫,就嘟着嘴,含着泪,不说不动也不写,坐在那儿僵着。为这,挨了很多打。
到了三年级,母亲对我的数学感到无能为力了,我得靠自己奋斗了。
每次看到几个数学好的同学,三两下就把作业做完交给老师批改,得到满满的红勾,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而自己呢?交上去,总是被退回来,不得要领,心里的那个委屈和不甘,真的是无法言说。
每到做不对数学题的时候,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是昏暗的;碧绿的草地,是昏暗的;自己的心情,是昏暗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人整个儿也变得灰溜溜的了。
总觉得像这样隔着一层云雾似的学数学太不爽了。于是,上课开始认真听讲了,不会的地方,也知道请教同学了。
有一个同学告诉我,得把书后面的单位换算表记熟了,应用题中的几个关键词也得搞明白、记牢。我照办了之后,总算是摸着了门道。再加上自己的努力,数学也渐渐地上了正轨,一切的人和事看起来是那么的明艳动人!说起来,真的得感谢那位同学!
我能有今天,真的与那几位可敬的小学老师分不开。
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黄老师,瘦骨嶙峋,并没有直接教过我。却提醒我母亲说:“这孩子太老实了,如果长大后没有改变,只怕将来讨不到饭吃的。”母亲便常常拿这话刺激我,每每听到这话,我心里并不高兴,却又阻止不了母亲的唠叨。
但一直以来都是认真的做人做事,生怕老师的预言成真:讨不到饭吃。可以说为了这一口饭,我拼尽了全力。
兴老师和顺老师,都是二十出头的后生。兴老师文弱白净,天冷的时候会带一顶黄色的军帽,看起来十分精神。顺老师呢,黑黑的,壮壮的,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睛闪闪发亮。他只要一瞪眼,谁都不敢回看。兴老师比较随和,也不太爱打扮。但顺老师就不一样了,我们经常看见他在办公室里对着小镜子拨弄着头发。如果穿了新裤子,会卷起裤脚边,露出绞了边的白线线。
那个年代裤子绞边是一件稀罕的事情,时髦得很!
兴老师教我们数学。他会把字写的好,作业全对的同学的作业本打上漂亮的红勾,写上“优秀”二字,让全校学生参观。大家就都以这些同学为榜样,把作业写得工工整整,有时候不惜摁把尺子写字,以求齐整。
中午空闲,他会和顺老师二人,在黑板上抄下一板又一板的数学题,组织四五年级的学生比赛。
虽然没什么奖励,但是当着众多围观同学的面,宣告谁对了几道题,那种喜悦和荣耀,堪比得胜归来的将军!
兴老师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凡是农村田间地头所有的劳作,他都无能为力。后来医院找到了配型成功的心脏源,通知他去医院手术。他从我家门前经过,笑眯眯地对我母亲说:“换了心脏就好了。就可以干一些农活了。”
然而他没能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
如果他没有去做那个换心手术,该多好啊!也许现在还好好的活着呢!还能一边教书一边陪着他挚爱的妻儿老小。
顺老师教我们语文。每天早晨上课前,他会在黑板上抄写一段话,有描写景物环境的;有描写人物肖象的;有描写心理活动的……严令我们抄下并熟记。
我总想不明白,他怎会有那么多东西让我们背呢?大人们说他是喝了很多墨水的。我也想像他那样出口成章,就也喝墨水,却发现墨水并不好喝,只好作罢。
每年春天,老师会带我们去学校旁边的荒山上开荒种红薯。要求每人挖一大坑,在坑里埋入许多嫩叶,填满土,再在上面插上一株红暑苗。
秋天收获的时候,一提一大串,有拳头大的,也有鸡蛋大的。都提回学校堆在后面小平房里,满满的一屋子,想吃自己取,没人管。
那时候家里都有红暑,大家并不稀罕。但是,到了下午就不一样了,饿得眼冒金星,红薯好歹也能对付一点。
到了秋天,老师还会组织大家上山砍柴。质量好的硬木就留在山上烧炭,差一点的枝条杈叶就挑回学校留待冬天烤火取暖。炭烧好了,就放一下午的假,上山分炭,每人十斤。
要烧好一窑炭得七天以上的时间,尤其是前三天不能熄火,要一刻不停地烧才行,当然更离不开人了。
有一年老师选的炭窑离我家近,父亲便在晚饭后包上一碗饭,提到窑上送给老师,陪着聊天很晚才回家。如果太累了,就让我给老师送去。我沿着山路打着手电筒,送到了立马就跑。因为我很怕老师,生怕多停留一秒被老师问到了功课而多赚了教诲。
结果分炭的时候,老师当着同学们的面表扬我,说我天天给老师送饭,是个好学生,作为奖励,就多给我十斤炭。
我家里自然是不缺炭的。勤劳的父亲,每年都会烧两窑上好的的硬木炭,供我们姐弟冬天烤火看书写作业。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还是在老师的表扬声中,我只好背起沉重的竹筐,摇摇晃晃连拖带拽的把木炭弄回了家。父亲见我满头大汗,手脸与木炭一样的颜色,问清原由,叹了口气说:“老师也真是的,完缩哩。”(还人情的意思)
到了冬天,我们走的都是长满荒草的乡间小道。下雨有雨水,天晴有露水。
每天早上到校之后,裤脚、鞋袜都是湿的。老师便烧起一大堆火,让大家烤干鞋𧙕和裤脚,还在热灰里埋了红薯。
一整天,学校里都飘着一种醉人的甜香。后来走在城市的马路边,闻着烤红薯的香味,恍惚又回到了儿时的学校里。那么亲切、那么沉醉、那么久远……
人们常说,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一说。其实,在孩子的世界里又何尝不是呢?
我除了每天要面对那吓人的山洞,还要面对来自同学之间的诸多纷扰。
因为我的父母是国营林场职工,尽管那时候工资低,但相对农村人来说,那就是天堂了。
我有新书包,而且衣着整洁,没有补丁。他们没有,穿的是自家织的土布做成的黑、灰、白补丁连着补丁的衣服。下课后,女同学在外面土地上随地一坐,就三五成群的相互翻着头上的蚤子。我怕脏,不敢直接坐地上,更何况我头上也没有蚤子。下雨的时候,他们戴的是黑色油纸斗笠,我有雨衣,还有一弯手把的雨伞。
这些全成了他们取笑我的依据。笑我披着雨衣像特务,弯把手的伞是老妖婆的拐杖。
我自然是孤独的。就像离群的猴子,看着其乐融融的族群,却无法融入其中。
回家后哭着要父亲把好好的雨伞把锯掉了,成了秃秃的样子。还叫同学捉几只蚤子放在自己头上,一星期不肯洗头发,硬是让那几只虱子在我头上安营扎寨、生儿育女。下课后就可以高兴的混在同学间翻蚤子了。
直到母亲发现了,把我按在她的膝盖上翻找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洒了药粉,才彻底断了蚤子的踪迹。
裤子磨得薄了,将破未破之际,就干脆用手扯一个洞,回家让母亲打上补丁,很高兴终于穿上了补丁裤子。
最让我伤心的是我班上一男同学,他晚上做梦,竟然梦见我和他抬着高柜结婚了。(高柜是当时结婚最好的嫁妆)。第二天在上学路上,他和同学一说,整个学校就传开了。他们一下课就跑到我教室门口,对着我喊:“抬高柜,抬高柜!”到了端午,大家还把他推到我面前,让他送粽子给我。
我又羞又气,感觉全校的同学都在与我作对,我恨他,也恨其他起哄的同学,却无处可诉,只能默默地隐忍着。真想逃离这个地方,永远也不回来。
真的,家乡是我从小就想离开的地方。
在学校受到同学的嘲笑不开心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是家乡太贫穷了。
人们一年四季辛苦的劳作,周而复始的循环,却没有什么希望。
尤其是到了暑假农忙季节,在近四十度的高温下,卷起裤脚,汗流浃背地在田间地头忙活着。到了晚上,乘着月色,继续收拾着白天未完成的农活。
我常常坐在屋后的大石头上,望着山脚下沅水河畔光秃秃的田野发呆:他们靠什么过活呢?
我在心里发誓,我要离开这个贫穷、可恶、辛苦耕作的地方。
然而在外漂泊多年以后,我最想去的竟然是那个我一直在逃离,曾经打算不再回去的童年、少年时的家乡。
可是那个真实的家乡已经在时光里淌散了,找不回来了。只好把家乡安放在这段文字里,任它在这文字中安睡,任思乡的思绪随时来唤醒它。
儿时的记忆和感受,真切而又深刻。我就是这样从一个快活的孩童,长成了多愁善感的青年,而后又变成了现在这个患得患失、忧心忡忡的中年。是什么样的东西把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是岁月或是现实?我想看清我自己。
我总觉得,活着,是多么麻烦,多么悲伤,同时又是多么有趣,多么美丽的一件事啊!
人生的每一段路,都要学着照顾自己的情绪,跟自己相处,与自己和解,就算年纪小也不例外。
成年人能读懂孩子的苦,也能理解孩子之间的矛盾,却无法抒解孩子内心的苦痛。因为谁也无法替代谁走过他该走的漫漫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