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与传统文化人文社科读不尽的《红楼梦》......

红楼酒令之占花令浅解

2018-06-09  本文已影响15人  落笔升蝶

作者:落笔升蝶

《红楼梦》中的“占花令”是书中诸多酒令中描写最为生动有趣的一种,因此,作者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以很大篇幅描写此令。明清时期,酒令发展到另一高峰,此时酒令在品种上较唐宋时更为丰富。清俞敦培《酒令丛抄》载酒令322种。有人将之分为四类:古令、雅令、通令、筹令,凡举人间之人事对象、花鸟草虫、诗文曲牌、戏剧小说、佛经八卦、风俗节气等均可入令[1]。《红楼梦》中的“占花令”就是这类事关花鸟草虫的筹子类酒令之一,但又巧妙的结合了骰子,所以成为一种独特的以骰子和筹子相结合为令具的综合性酒令。

筹令是一种雅俗共赏的酒令,因为它是从筒中掣筹行令,所以才被称为筹令。在行筹令的时候,必然要用筹子。而筹子本是古代的算具,古人一般用竹木削制成筹来进行运算、善计者可以不依赖筹就求得结果。从唐代开始,筹子在饮酒中开始被应用,它当时有两种不同的用法:其一,就是用它来记数,白居易诗中曾有这么一句:“醉折花枝作酒筹”,这里的酒筹就是用来计数的,人们按所得的筹的数量来行酒。另一种情况就是把它变化成了一种行令的工具。筹的制法也复杂化,在用银、象牙、兽骨、竹、木等材料制成的筹子上刻写各种令约和酒约。行令时合席按顺序摇筒掣筹,再按筹中规定的令约、酒约行令饮酒[2]。关于骰子类酒令,拙文《红楼酒令之抢红与射覆浅解》已有详解,此处不赘述。

在中国,有宴必有酒,有酒必行令,酒令游戏的本身也仅是娱乐的性质,但《红楼梦》的作者却巧妙的通过这种游戏形式,把人物的性格命运寄托于花签之中,不仅传承了“香草美人”在历代文学中赋予的人格化内涵,还达到了以花喻人、花人合一的绝佳境界。《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占花签的主要作用有二,其一为以花写人,其二为以花预示人之遭际。这种“占花令”的具体玩法是:将若干根竹签放在签筒里,每根签上画有一种花草,题着一句旧诗,并附有相应的饮酒规则,行令时先用骰子掷点定人,按骰子所示数字排序,排到之人抽签,依签上规则饮酒,再由抽签者继续投掷骰子,进行下一轮。参加晚宴的共十六人,袭人坐桌角。炕上有宝玉、湘云、黛玉、李纨、宝钗、探春、宝琴、香菱、晴雯;炕下有麝月、秋纹、四儿、小燕、碧痕、芳官。其中共有八个人占得花签,而这八个人无疑是作者尤为重视的人物,下面我们依次分析。

1、牡丹——艳冠群芳(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

宝钗的签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花,有诗句“任是无情也动人”,注云“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

牡丹是素有“国色天香”之誉的“花王”,“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宝钗,容貌丰美正堪比牡丹。李白曾做《清平乐》三首,将牡丹和杨贵妃合一,而作者在书中也多次把宝钗比作杨妃,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写的就是宝钗在滴翠亭扑蝶的情景,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也是因为宝玉把宝钗比作杨妃,而惹怒了宝钗。周敦颐称牡丹为“花之富贵者也”,宝钗正是出自富贵的皇商之家,因此可推,作者是借用牡丹的华美和杨妃的富贵合二为一来塑造宝钗的人物形象。

花签上的诗句取自唐代罗隐《牡丹花》中“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应是运用了《唐国史补》中唐中书令韩弘不喜牡丹因而斫去的典故。前人多用此典认为:是宝玉在历经抄家之后得圆满之彻悟,遂弃宝钗而“悬崖撒手”。而对“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解读,多数学者立足于金钏投井、柳湘莲出家、尤三姐自刎等事件中宝钗的表现来分析,认为她是个无情的人。也有人认为:“她是个性格复杂的人物,行为豁达,但城府很深;她有时温情脉脉,有时又冷酷无情,在她的淡淡温情中,常常蕴藏着疏远和冷漠,她的冷漠无情,有时又表现为淡淡的温情。‘冰雪招来露砌魂’是她的自况;她吃的药也与众不同,名之曰‘冷香丸’;她就是这样一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美人”[3]。但笔者以为,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宝钗就是个纯粹无情的人,她的无情应该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分析,薛宝钗出身于皇商家庭,父亲早亡,母兄孱弱,家族事业日渐凋零,因此聪明乖觉的宝钗不得不过早的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在不断具体操持家中事物的同时,潜移默化地使她具有了不同于大观园中其他女子的特质,“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都是她对世事洞明,对人情练达的一种体现,相对于社会的复杂,她审时度势努力做到完美,因此,她的克己复礼也就成为一种无情的表现,也许我们应该将她的这种无情视为一种生存手段。反观之,她不仅能拿出钱来替湘云设宴,拿出燕窝为黛玉补身,还拿出衣服为金钏送葬,这些方面又不能不说是其令人动容之处。所以,作者用“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一诗句来表达的是宝钗的多面性和复杂性,而我们不能单一的依据这句诗来对宝钗的品性定褒贬。   

2、杏花——瑶池仙品(探春)日边红杏倚云栽。

探春的签是如瑶池仙品般的红杏,有诗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

“瑶池仙品”,是指“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探春有着神仙一样的品格。花签上的诗句典出唐代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整首诗既道明了得签者本身的非凡气象,也体现了得签者有才不得赏识、有志难以施展的自况之意,正合了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在末世运偏消”的判词,探春理家时的一番感慨:“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也表达了她内心那种壮志难酬的悲叹。

签注云 “必得贵婿”,结合花签诗句、探春的判词、判曲、灯谜诗,以及众人所说的“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等综合来看,应是探春的最终归宿。虽然贵为王妃,但喜极而悲,一心想为家族未来筹谋的探春,最终带给亲人的却是“清明涕送江边望”,而“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又暗寓了其不归的悲切。面对家族内部的自杀自灭,探春无能为力,及至最终的一败涂地,“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更是无法改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命运,身不由己的“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远嫁难归的她, 也只能眼睁睁遥望自己的母族瓦解冰消,那种回天乏力的痛苦可想而知。

3、老梅——霜晓寒姿(李纨)竹篱茅舍自甘心。

李纨的签是霜晓寒姿的老梅,有诗句“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

“霜晓寒姿”,是描写梅花在百花凋零的严冬时节,凌寒而开的姿态,象征着高洁、坚贞。在中国的咏物诗中,咏梅占有非常大的比重,从李纨花签的诗句可知取典自宋代王琪的《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这是借用林和靖隐居孤山的轶事,来体现李纨独居在稻香村中的现状。虽然她身居膏粱锦绣之中,但却形如槁木死灰,惟知侍亲养子,其清心寡欲、自甘寂寞的性情与诗社中“稻香老农”的雅号也很相符。因此她的形象,在《红楼梦》中,既是贤妻良母,也是“三从四德”的典型代表。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和李纨判词中的“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相结合,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李纨的一生守节在作者眼里是多么的“不值”!而李纨抽到此签说了一句“我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与其判曲中的“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合看也可以理解为,李纨在坚守中的固执已经达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贾府的“废与兴”、“儿孙阴骘”也都与她无关,因此,在作者眼中,她是高洁的,也是决绝的。总体来看,作者借用花签作为点睛之笔,表达出他对李纨的一生及其为人虽有同情叹惋,却并不赞扬标榜,其实也是在警醒世人,李纨这样坚守的命运并不值得钦羡。

4、海棠——香梦沉酣(湘云)只恐夜深花睡去。

湘云的签是香梦沉酣中的海棠,有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擎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香梦沉酣”,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湘云醉卧芍药茵的画面,黛玉打趣说“‘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也是相对湘云日间酒后的娇憨之态而言的。这题字和诗句遥相呼应,刻画出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的爽朗性格,也体现了湘云不拘小节,颇有魏晋人士超凡绝俗、飘逸洒脱的风流态度。

花签诗典出苏东坡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全诗语言浅近且情意深远,春风、月光、红烛,所映衬下绽放的海棠犹如红妆女儿,表达了诗人对春光短暂、美景易逝的一种惋惜之情。结合《红楼梦》第五回湘云判词中的“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和判曲中的“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可以理解为对湘云生命中一段幸福婚姻生活的暗寓,但“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幸福的不可长久,又让这种稍纵即逝的幸福令人为之惋惜。

纵观全书,有关湘云结局的暗示比比皆是。《红楼梦》第一回《好了歌注》云:“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脂批就明示是指“宝钗、湘云一干人”。在小说第三十七回作者又借湘云所吟唱的“花因喜洁难寻偶”、“玉烛滴干风里泪”、“幽情欲向嫦娥诉”(《白海棠和韵二首》)等诗句来暗示她和丈夫后来竟成了牛郎织女那样的“白首双星”,其“自是霜娥偏爱冷”(同上其一)一句,脂评也已明确告诉我们“不脱自己将来形影”。湘云丧失了爱人,丧失了青春,成了半死不活的“未亡人”,度着“寒塘渡鹤影”(第七十六回《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的孤苦岁月[4]。

5、荼縻花——韶华盛极(麝月)开到荼縻花事了。

麝月的签是韶华胜极的荼蘼,有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麝月,是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鬟之一,按照《红楼梦》第五回众丫鬟的排序“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她并不突出。在书中的表现也可以说是贤不比袭人,俏不及晴雯,但却在这场酒宴中能够脱颖而出,擎得一签,应是作者故意为之。

“开到荼縻花事了”,代表女子的青春即将过去。典出宋代王琪的《春暮游小园》:“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前两句都是以花拟女子,说这位才卸了妆,那位又抹上了红,意即梅花落了,海棠又开[5]。全诗有花开花落、此起彼伏之意,而“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意思是等到荼蘼花开的时候,春天也就接近尾声了。苏轼有诗曰:“荼縻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任拙斋也有诗曰:“一年春事到荼縻”,由此可知,荼蘼花在诗词中往往寓含着“春天将逝,花亦凋谢,一切都已结束”的意象。

“韶华胜极”指美好的春光,也指美好的青春年华,通常比喻事物发展到了鼎盛之后,必然会迅速衰竭。“春”在《红楼梦》里面既代表春之繁华,又代表贾府四艳。签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分明是在暗示大观园众女儿们“此一聚后再无他日再聚的可能”。据脂批所示,贾府事败,袭人临走时嘱咐宝玉“好歹留下麝月”,可见最后留在宝玉夫妇身边的丫头正是麝月,麝月最后登场时,正是春华已去,诸芳流散了。再参看书中第二十一回脂批:“然宝玉有情极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也可推知,荼蘼征兆的正是麝月的结局。而“韶华盛极”与“在席各饮三杯送春”两句又分别契合了可卿托梦时所说的“盛筵必散”和“三春去后诸芳尽”,其间微妙的联系,都是一再申明贾府荣华富贵的短暂和群芳终将离散的结局。 

6、并蒂花——联春绕瑞(香菱)连理枝头花正开。

香菱的签是联春绕瑞而开的并蒂花,有诗句“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恭贺擎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联春绕瑞”,是春日祥瑞的意思,在香菱极其悲惨的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的一段日子当是入驻大观园之后的一段生活,也正是她参与怡红夜宴之时。“连理枝头花正开”典出宋代朱淑贞的《落花》诗:“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萃苔。”相对于花签诗句,作者更注重表达的应该是后一句的“妒花风雨便相催”,因妒相催的“风雨”正是用来比喻悍妒成性的夏金桂。

连理枝,典出白居易《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意为本不同根的草木,其枝干却连生在一起,比喻恩爱夫妻或至死不渝的爱情。并蒂花,在古代多比喻夫妻恩爱。宋代石孝友《鹧鸪天·屏幛重重翠幕遮》中有:“相思树上双栖翼,连理枝头并蒂花”的诗句,可见作者是用“并蒂花”和“连理枝”并举来描写香菱的婚姻现状。比起从小被拐,朝打暮骂的悲惨境遇,给薛蟠做妾之后的香菱,婚姻生活相对还是比较幸福的。但“生为并蒂花,亦有先后落”(唐代陆龟蒙《美人》),好景不长,幸福易逝,自从薛蟠迎娶了两地生孤木的夏家金桂,精华难掩的香菱令善妒的金桂无法容忍,因此香菱的命运再次被无情的改写,不堪折磨的香菱,在凄凄惨惨中返回了梦中离别已久的故乡。

7、芙蓉——风露清愁(黛玉)莫怨东风当自嗟。

黛玉的签是风露清愁的芙蓉花,有诗句“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风露清愁”,有以景写情的意境,像清风一样微熏,像清露一样忧愁,极佳的烘托出人物内心的伤感情绪,四字浅陋,却与得签者的性格完全契合。宋代大诗人陆游在《枕上作》诗中就有“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著句写清愁”的佳句,而范成大的《虞美人》中“夜深未觉清香绝,风露落溶月,满身花景弄凄凉”的句子更是与黛玉的《葬花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芙蓉花,又称木芙蓉。既有令人流连的娇艳之姿,又具凌霜傲放的独特性格。此花盛开于农历九月至十一月,所以白居易也曾赞曰:“莫怕秋无伴愁物,水莲花尽木莲开”。苏东坡更赞其性格是“唤作拒霜犹未称,看来却是最宜霜”。王昭君和林黛玉在性格特征上也极其相似。昭君不肯贿赂画匠,所以得不到皇帝的召见。而黛玉也具有这样孤高傲世的性格特征,所以黛玉之芙蓉当是凌霜而开的木芙蓉。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体现了作者写黛玉不忘宝钗,写金玉不忘木石的主旨,在作者眼里,“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钗黛,不分优劣,难较高下,是不同的个体,但却有着殊途同归的命运,所以才有了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签诗“莫怨东风当自嗟”,典出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之二:“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光,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是一首吟诵王昭君一生传奇的叙事诗,且以事寄情。“红颜胜人多薄命”与苏东坡的“自古佳人多命薄”不谋而合,在诗人眼里,那些才情卓著的女子却每每命运坎坷,品味其中的感慨让人无限惆怅。诗中“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和林黛玉《葬花吟》的“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如出一辙。说黛玉是“红颜薄命”,正是说她象“枝上花”一样,禁不起“狂风”摧折,亦即暗示她后来受不了贾府事败、宝玉被拘那阵骤然而至的政治“狂风”的袭击,终于泪尽而逝[6]。而这枝上之血泪,正是绛珠仙子终日抛洒的泣血之泪,还泪报恩是林黛玉此生的唯一祈愿,“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之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7]”一直以来,黛玉对自身命运是有悲叹之情的,但泪尽夭亡之时,她对宝玉之爱却绝无怨恨之意。从某些层面理解,黛玉对自身命运的认知,正如昭君一样,虽然对自我命运多舛有些抑郁,但其对远嫁匈奴也是无怨无悔的。 

8、桃花——武陵别景(袭人)桃红又见一年春。

袭人的签是武陵别景的桃花,有诗句“桃红又见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

签诗“桃红又见一年春”典出宋代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中的“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与签上题字“武陵别景”共用了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所撰的桃花源之典,《桃花源记》借用小说笔法,以一个捕鱼人的经历为线索展开故事,从现实世界与化外世界的转换,表达诗人对梦想世界的追求。前人多借此签论定袭人是在贾府败落之时,果断的迈出一步“寻得桃源好避秦”,又附会唐诗“轻薄桃花逐水流”的寓意,把嫁给蒋玉菡的袭人,比作又见一年春的轻薄桃花。因此认为这支签是对袭人的讽刺或嘲弄,对于此种论调,笔者实难苟同。从大处着眼,《红楼梦》的作者是以此书为那些“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当日所有之女子”立传的,书中诸多女儿,虽然容貌有别,性格迥异,但都时“精华灵秀”的女子,何况居于薄命司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第二,作者用一“贤”字冠之的宝玉最亲近的第一大丫头袭人呢?另,花签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席间同庚者有宝钗、香菱、晴雯,同辰者是黛玉,同姓者是芳官,席间半数之人陪袭人饮酒,难道就是作者刻意用来嘲弄或讽刺袭人的?杏花意指的探春,既非同庚,亦非同辰,更非同姓,那么为何还有陪饮一盏?想来袭人和探春的婚姻应有相似之处,都是不能自我左右命运的轨迹,被迫做出并非己愿的选择。因此,可以毫无疑问的肯定,袭人作为这些青春精灵、美好生命中的一员,作者绝不会狠心的加以嘲弄或讽刺。

所以,此签用意应有二,其一是借用“秦末之乱”来暗喻不久之后的贾府之败;其二是结合宝玉蒋玉菡互换的红汗巾子和冯紫英家宴时蒋玉菡所吟酒令“花气袭人知昼暖”等,用来谶示袭人的最终结局。众所周知,红楼女儿个个薄命,却有着不同的结局,作者之所以这样写,应该是想通过人物不同的结局来反映当时社会中各阶层女性的不同悲剧,如黛玉早夭、探春远嫁、惜春出家等。对于袭人再嫁的结局,笔者认为,应该从当时女子在世间的生存方式这方面着眼,对于这些没有自我支配权利的女子所面对的生存现状,才是我们应当深入思考的。按照当时的律法,抄家之后的奴仆都是要充为官奴的,那么试问一句,毫无背景几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小小丫头,袭人她能决定自己的去留吗?那么出嫁之后的袭人为何会“桃红又见一年春”呢?可参看拙作《红楼酒令之女儿令浅解》中的解读。 

“占花令”,是红楼酒令之一,却远远超出酒令的基本意义,作为《红楼梦》中精彩卓绝的一笔,在书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者把这些花签上所标注的花、成语、诗句巧妙地与得签者的性格特点相结合,形成一连串隐示性的信号,把诸多信息层层深入地传递给读者,既可连接前文,又可贯通后文,使大家对得签者的人生结局有了更加清晰的研判,而作者每写一人一事,必然全局在胸又不忽略细节,这种能够合理的运用各种素材,化整为零,又合零为整的写作手法,已然达到出神入化的水平,这也是《红楼梦》最大的魅力之一。

参考文献:

[1]李元秀编著:《茶道与酒文化》,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2]丛书编委会编撰,《中国酒文化》(大中国上下五千年),外文出版社,2010年出版。

[3]施宝义、刘兰英等人编著:《红楼梦人物辞典》,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89年出版。

[4]贺新辉主编,《红楼梦诗词鉴赏辞典》,紫禁城出版社,1990年,第358页。

[5]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版,196页。

[6]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版,197页。

[7]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G],齐鲁书社出版,1986年9月出版,第三回第68页戚序回后。

[8]本文涉及到《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

  注:落笔升蝶,本名刘莉莉。本文于2017年7月21日首发于《红楼梦学刊微信订阅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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