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个体与有序世界

在火车站的书店遇到这本书，依着对七堇年的喜爱买了下来，是她关于日常琐事的一些碎碎念，这样的书读起来也算是阅读中的一种闲暇时光。读她的《大地之灯》之时最为惊叹，书中蕴藏着的对苦难的宽容与悲悯让人不敢相信是出于一个19岁的少女之手，整本书的文笔和架构都不沾烟火，不流俗。可在《灯下尘》中，七堇年却屡次诉说自己对于耽于现世生活的恐惧，坦言自己害怕没入人群，失去个体的存在意义。

“再没有什么能比公交车更让人感觉生活窘迫了；汗流浃背气味陈杂的公交车，塞着一厢陌生人，面目皆相似且模糊，种种生活不易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那种凝固的，结结实实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麻木，令人感觉可怕。”

疲惫与麻木，这是我开始上班之后，真真切切的感受，昏昏沉沉地出门，满身疲惫的归来，完成每日必不可缺的任务后只想大睡一场，对于毫无雄心壮志的人来说，上班无异于一种长时间的慢性折磨，暗暗吞噬你的时间和精力，连自己喜爱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致，开始一心一意围着工作这个磨盘转，作为个体的意义和价值逐渐消失，成为人群中模糊的一张脸。

高度分工化的社会带给我们某种难以抵御、甚至连察觉都不容易的绝望方式，某种麻痹的、运行于单一轨道的、满足于当下生活的、也许还相当快乐的绝望。你不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分离，你的确有理由相信自己仍勤勤恳恳杵在第一线，各类流俗的意见包围你，各种容貌的人群包围你，这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和理解，往往你只觉得太多而不感到匮乏，你会想做的事偶尔多开而无意进入探究。于是，它替代了好奇，更替代了同情，直到一整个这么大的世界，最终只剩下那几条街、那几栋房子和那几个人，还有那两条你想都不用想自动会出门和回家的固定路线，危险多变且精彩非凡的世界如今扁化成一副安全重复的风景图片。

所有的实体得被割裂、分解、把自身也提炼成薄薄一层的抽象概念才能塞得进这个窄迫的世界中好求取生存，我们再难认识一个具象完整的人了。概念化的快速扫射成为习惯，成为我们彼此对待的方式，时间长了，我们便失去一种凝视的能力，那种众里寻他、在众生喧哗中定定辨识出某人某物的感动。当所有具体的人、具体的事物都成为碎片的、虚空的存在，不再有自身的独特性，他们和消灭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们每天与之交道的世界，是个以分类分工有效组织起来的社会，它是目的性的，甚或功利性的，它只认可它需要的我们的某一部分，社会组织日趋庞大且不断进行再分割，它掌握着机器、严酷的奖惩机制，要求我们扮演有用的人，因此我们朝九晚五，为了“有用”而辛苦劳作，把自己纳入此一秩序之中，把自身“多余”的部分毅然削去乖乖扮演一个有用的人。

可是在此之外的其余时候，如果我们足够聪明不就应该让自己复原成无用（非工具化）而舒适、自由、完完整整的人吗？

每个人都得分割自己，牺牲一定比例的自己，去安抚那个秩序大神。历史里绝大多数的人都这么做，米开朗基罗不见得喜欢教会交代他的每一幅累人壁画，莫扎特得应付宫廷宴会的乐曲舞曲，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尤是几幅心中的画面的很长一段时日里，做过一堆情非得已乃至于邋遢的琐事，一度还四下推销百科全书，不见得比你我随性自由——而这些人，都曾经某种程度地改变了这个看来麻木不仁的无趣世界。

人世间，大概并不存在一种无穷尽、可无限享受的绝对自由，我们的有效自由，通常是相对于限制，因着我们对限制的认可而得以掌握，因着我们与限制的相处而争得，这里是限制，限制之外就是自由。

我们和眼前的实存世界的关系不应当是屈服，而是对抗，对抗意义的流失，对抗人们尤其是自身的冷漠和绝望倾向，对抗流俗的一致性刻板印象，对抗某种不必思索的理所当然，对抗存在即真理的实然世界之外一切可能性的丧失云云。

个体对抗社会的唯一方法即是在其中寻找自身存在的意义，通过独特性来彰显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取悦自己也是最基本的目的之一。在如今的世界，自由的获取远比想象中的容易，前提是能够在庞大重复人群的脸庞中察觉出惊喜的不同，永远顺从于人群的裹挟，跟随自己的喜好去不停探索，让好奇和有趣肆意生长，让不安分的心恣意跳动，你来这世上，不是为了成为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而是像海子说的：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离开你的基本生活轨道，离开我们总因为熟悉、重复、循环而最终成为昏昏欲睡的单线生活轨道。顺从自己真正私密喜好的指引而不是顺从社会对你的认定、期待和命令。听从自己的内心，自然如植物，天真如动物，而不是成为流水线上一颗颗形态固定的矿石。只要末日一天不降临，复杂的、缤纷的、容纳着个别意志和抉择的基本社会样态就将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只因为这是人类世界最美好也是唯一的存在方式。

而对于个体而言，挣脱世界而独立存在虽然不能实现，但在与世界的纷繁纠葛中开辟出一个私人的隐秘空间却是不可或缺，一个人，如果有了“一件主要的事要干”从而可以挣开时间和世界的束缚，这是很幸福的事，生命因此辛苦了许多，却成为了充实有重量有内容的存在。

最后以七堇年的自我勉励为结尾，作为对于每一个人的期许：

“我希望从今往后的自己，渐渐变得无限的广大，宽阔，无垠，承接仓虹与惊雷，骤雨或疾雪，清风或雾霜，明昼与黑夜。”

by龙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