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你的姓氏
1
我叫安和,生于锦溪,一个南方小镇,1991年冬天。
我依稀记得,母亲曾提起,我出生那日,少见下雪的锦溪,自产前阵痛开始,便开始有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
阵痛持一天一夜,疼痛和难产让母亲对那天印象尤为深刻。
我出生后,破了第一声啼哭,外面的大雪便缓缓停住,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安静祥和。
母亲给我取名叫安和,便是由此而来。
这个世界纵然有太多苦难,但我们仍要逆来顺受品尝得,甘之如饴,这并非乐观,而是本能。
锦溪,因为有一条穿过镇子的一条清澈湍急的小河,蜿蜒而过犹如锦缎,故得名。小时候我一直非常喜欢下雨天,在附近的戏场闲逛。岁月是有痕迹的,那些青色的石板和红棕色的梁柱因为沉淀了长久的悠悠时光,足够把小镇的日光变得无限温厚,但是我依然能够轻易的接受那些雨滴打在我裸露在空气里的肌肤上带来的微凉的感觉,只是因为,我隐约觉得,一切危险都会因为这绵绵不断的雨而来迟。我经常在雨天打着伞,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逛着呈十字交错的那两条小街,一抬头,便能看到天青青,云澹澹,低垂的杨柳青翠欲滴。
这便是我的故乡,她用她温柔的手掌日复一日的带来清晨以及黄昏的抚摸,并让我们在语焉不详的绿色年复一年的沉睡。
顾城是和我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取于古诗《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且很有教养,儿时经常和顾城去他家玩,我们虽是异性,却在同一张床上,度过无数炎热的夏日,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之所以叫顾城,是因为他的父亲用“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句诗追到了他的母亲,他还告诉我,以后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和他喜欢的女生表白。
顾城的长相十分清秀,眉毛漆黑,带着北方森林一般的侵略感,眼眸深邃,鼻梁挺拔,是非常英俊的男孩子,且喜欢独自的运动,比如长跑,与大多数男生不同,是他们中的异类。
我记得小学毕业后,盛夏时节我和顾城去我家的后山上玩耍,早早来临的清晨携带着朝阳的明亮色泽洒在顾城的脸上,他的脸庞显得如此美好,让人禁不住想要抚摸。我一直幻想花朵是甜的,于是摘下一朵牵牛花,轻轻地吮吸花朵的尾部,脸上兀自浮现满足的笑容。顾城问我,甜吗?我轻轻笑着看着他,说,甜,可是没有你眼里的黑色的醉意甜。
他也笑,说,上天给我们黑色的眼睛,但我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那一刻,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心如同坠入了大海,我知道,我已经开始无处藏身。
2
我和顾城在小镇附近的中学上学,学校是半寄宿制,我和顾城因为离家近,所以每天回家。
我家是顾城去学校的必经之地,我每天早晨醒来,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刷牙洗脸,把自己的及腰的长发打理好,吃了母亲做的南瓜饼或者是片云糕,然后背起书包早早去楼下等待顾城。
遇到阴天,雾气迷蒙,坐在顾城的单车后面,随着一座又一座小桥的高低起伏,我轻轻抓着顾城的白衬衣,感觉像是从一个梦境走进了另一个梦境。
年龄会带来疏离,兴许我和顾城的美好童年只是懵懂对我们的馈赠。我开始了解,原来过去之所以是过去,就是因为是时间既定,人物既定,事件既定,在许多变化的因素中随意组合,而这些因素不能再次重组。
那日清晨我如往常一样,等待顾城和他的单车。邻居家的大妈问我,安和,你和顾城是不是在搞对象?
仿佛是不对的。她的疑问让我心虚,微微的红了脸,如果我们是友情仿佛是多了点什么,如果是爱情又少了点什么,我只好摇摇头说,没有。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在按着这个世界既定的轨迹运行,这个世界仿佛一个字典,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既定的,处在两者之间的感情都是需要被纠正的。
那段时间我没有再让顾城载我去学校,而是自己早早去了,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小桥,仿佛走过了几千年的时光。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顾城,却不得不为了邻居大妈的话而开始远离顾城。
终于我受不了了,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愚蠢的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我和顾城同在一班。每天和顾城一起上学放学慢慢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有人开始悄悄问我,安和,你和顾城是不是在搞对象?是他追的你还是你追的他?
我便摇摇头,说,我们没有在一起。
夏满是我的同桌,我不喜欢她,因为她格外大胆而聒噪。她问我,那你是不是喜欢顾城?
我轻轻点了点头,说,嗯。
她便忽然间站起来,踩着凳子对着正在讲台上整理试卷的顾城大喊:顾城!安和喜欢你!你知道吗?安和喜欢你!
那一瞬间全班几十双眼睛呈包围式齐刷刷地向我看过来,短暂的几秒钟是安静的,我知道这一刻我是恶作剧的主角。但是我就是喜欢顾城,我选择直面自己的内心。
顾城的惊愕也只是一瞬,然后他明朗的笑了,他说,巧了,安和,我也喜欢你,要不我们就在一起吧。
那天放学回家,我再次侧坐在他的自行车座位上,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们都没有回家,我们跑到我家后山上,在山顶等待夜晚的星星。
夜幕降临的时候,漫天闪烁的星光如同破碎的钻石,在辽阔的苍穹之下,他吻了我。我们两个平时都不是很多话的人,但彼此相对的时候,却低声絮语的能聊很久。
临别的时候,我往回家走去。他忽然叫住我,安和。
我转过头来看他,问道,怎么了?
他眼眸里是深深笑意,他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3
初三上半年,已经有人开始写留言,那些所谓的留言,或许是酝酿了很久的勇气,然后把羞于启齿的温柔情意碾碎散落在字里行间,等待开启的人从中探索到秘密。
也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为什么夏满在初一的时候当着全班人的面恶作剧,说我喜欢顾城,因为,她喜欢顾城。
在某节体育课后,在更衣室里看到顾城拿着白色的毛巾擦着脖颈上的汗水,阳光溽热如同意味不明的暗恋,照在顾城美好的侧脸上,那一瞬间的心动之后,发现我和顾城两情相悦,她便从最初的沉溺,到万劫不复。
她是嫉妒。年少的时候我们似乎都不明白,爱不是占有,也并未一定要拥有,尚且没有学会放弃,所以她喜欢的,得不到,宛如甘甜的水果抽取了氧气后导致的发酵,变成了辛辣的酒精,让她独自痛苦。
她便预谋了那场恶作剧,让她深爱的人来为她的嫉妒买单,看我们如何收场,不小心却让我们两个,终于牵起了彼此的手。
在她的彩色本子里,最后面写着星座,我是水瓶座,我不由自主地又拿着顾城的生日去找,他是金牛座。
我和他的星座是对头。水瓶座的另一个名字是理想,金牛座的另一个名字是现实,两个人最后很难走到一起去。
我信了,这对我和顾城都是灾难。
年少的我们仿佛都害怕分离,但又都不得不分离,所以要为分离找一个理由。
我拿着夏满的本子拿给顾城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顾城你看,咱俩很难在一起。
顾城慌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直沉稳平静的顾城不知所措的和周围的人借纸,一边又转过来擦我的眼泪,嘴里又说着“安和你不要哭没关系的……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我看着他,使劲吸吸鼻涕,问,真的?
我当时的样子肯定无比狼狈滑稽,甚至可笑,我的头发乱七八糟,脸上涕泪纵横。顾城非但没有笑,而是非常认真的表情,他用力的点点头,说,真的。
此后的一周,他仿傻瓜一样相信了这个观点,并且整整一周都在找依据来反驳。
直到他想起她父母,他如释重负。他找到我说,安和,我妈妈是水瓶座,我爸爸是金牛座,可是他们在一起了,而且很幸福。
还有什么依据比看到他们幸福更有力的呢。可是我只觉得顾城傻,现在才明白,他同我一样害怕,不能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原来所谓的星座,其实不过是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碰巧星座说了而已。而真正的命运不在我们手里,而在我们手中,摊开手,你看到你手中的掌纹了吗?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是如何安排我的婚姻,家庭,坎坷,都要一一走过,你才知道他们如何应验,答案早就在那里写好,结局昭然若揭。
而决定权选择权,不在你手里,要看命运如何安排。
4
多年来我一直体寒,常年来,秋末对我已经是艰难的时节,寒侵心骨,万事索踪,那些心情如同冰冷幽暗的古墓上的苔藓,爬满了我身体的所有角落,如同预兆一场幻灭。风疾雨寒,天空变得云痕重重,好像沉得要坠下来般充满了人间的痛,饱满了半年的树叶也随着冷风渐渐萧条,一点一点覆盖了马路,仿佛一场冷暖自知的诉说。
初三那年冬天,顾城约我去他家玩,我穿了自己最喜欢的毛呢外套,我妈妈说我看起来越来越像少数民族的女孩,我笑笑,我就是我啊,干嘛要跟别人很像。
顾城的家很大,爸爸是大学教授,很少回来,妈妈是作家。
他家是欧式装修。他的房间由大片大片的灰色以及白色组成,钉在墙上的书架放满了书籍,他是爱看书的男孩儿。
顾城的妈妈很亲切的招待了我,我们已经非常熟悉,两家在逢年过节也会互送礼品,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两家的交情。
我和顾城脱了鞋,白色的棉袜暴露在空气中,他从床上扯下一块羊毛毯,给我盖上,和我一起躺在地垫上,拉着我的手。
我问顾城,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要有物质来维系呢?
顾城回答我,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
我说,顾城,我时常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因为这些物质容易被摧毁,而许多感情坚不可摧。
他笑着看着我,瞳孔漆黑,带来辽远的寒风拂过北方森林的气息,说,比如我爱你。
顾城说,别这么傻了,你饿不饿?昨天我跟我妈学了做面,我吃不吃,我给你做?
我说,我想吃,但是又怕太难吃。
他从地垫上起身,说,你先看会书,我等下就回来。
他穿了拖鞋出去,过了十几分钟,端了一碗葱花面回来,上面漂着绿色的葱叶,递给我,说,我记得你不吃辣。
我接过来,一口一口的吃进去,味道很好,清淡可口。
那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命运的一端,放眼望去,我看到了一生——我和顾城慢慢长大,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便领了那个红色的本子,然后举行一场不太隆重但是格外正式的婚礼,我成为他小小妻子,洗手作羹汤,做他爱吃的菜,放置在桌子上,解了围裙等他回来,在阳台上养绿萝、穿心莲、金枝玉叶……为他生个可爱的孩子,相夫教子,我以此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顾城轻轻拍拍我的头说,安和,你怎么不吃了?
我说摇摇头,说,我没事,我只是,忽然很想和你一起老去。
他说,是啊,那样就不用担心余生太长,会有人把你抢走了。
5
顾城走了。
在那年冬天的尾巴上,顾城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北京,那座我印象中的寒冷北城。
我现在清晰的记得,那天我去找顾城,顾城的妈妈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告诉我“安和我们要搬家了”,我有一瞬间的呆滞,并未完全理解顾母的意思,并且反问道,搬家?去哪里?
顾母笑着对我说,为了城城的高考成绩,他爸爸决定让他去北京读大学,我们要搬去北京,城城的父亲已经将我们的户口转过去,过完春节,我们就要走了。
那一瞬间我是那样的愕然,原来世上有诸多的离别来临的如此突然迅疾,我是否应该感恩,命运尚且留给我和顾城道别的机会。
我便是在那样的愕然中痴痴的问,什么时候走?
过完春节。顾母温柔的回答我。
我终于知道,这世界上的拒绝与离别说的再温柔,再动人,也是伤人的。
此后的几天,顾城几乎日日来找我,让我陪他出去走走。而我也经常给他打电话,他已经有了自己单独的手机,黑色的,握在手中,我把他的手机夺过来存上了我家的电话号码,并且警告他,去了北京一定要经常联系我。
他笑着,看着我,眼眸中不再是简单笑意,再次带给我北风席卷天空的气息,我终于知道,他本就应该在出生在北方,他是雪国的王子,他并不是离开,而是回归。
我和他坐在小桥的台阶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他问我,安和,你喜欢这里吗?
寒冷的天气给我的嘴唇上了一层动人的红色,我说,我喜欢有你的地方,我也喜欢雪。
他说,安和,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接到北方去,那个到了冬季会下雪的城市。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褐色的防水牛皮纸做成的信封,说,送你的,你一定要回家以后再拆开。
我说好。
他揉揉我的头发,说,安和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也不放心你自己留在锦溪,我很希望我能带你走,但是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而且我父母他们也是为我好,我想我应当尊重他们为我做的选择,我不应该辜负他们的好意。感谢上天赐给我一个这样单纯干净,信念坚定的你,安和,我爱你,非常爱。
他是第一次对我说起他的感情。我忽然感觉到我们之间一直以淡然的感觉存在的爱情其实是这样如火如荼,燃烧的我心脏灼痛。
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我看着他,我了解,并不是所有的温度都需要接触来传播,他的眼中翻滚着温暖的热潮,像春季来临时锦溪的日渐温暖的的热浪。
我忽然扑上去,用力的吻住了他,我们距离那么近我看不清他的眉眼了,但是我现在只想吻他,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把手放在我后脑勺,重而缓地压向他。
永远太远,不如只争朝夕,我从未感觉自己像此时一样如此需要一个人的存在和怀抱,于是我们在锦溪的小桥上,旁若无人的接吻。那一刻,天上有雪花飘落。
顾城走了,他给我打最后一个电话是在他的家里,外面有稀稀落落的炮仗的声音,我在我家的阁楼上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银灰的天空,没有去送他。
其实我们不应该怕时光会拆散我们,不应该怕世故会改变我们,不应该怕命运的轨迹是我们交汇之后会再次分离,我们应该怕的,是在这一切的一切没有来临之前,就放开了彼此的手。时光在走,谁说未来一定会让我们空手而归。那为什么在真相的面纱没有揭开之前,就放弃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
所以顾城在给我的信上写,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6
初三,我的压力很大。
父亲突然查出胃癌,在昆山的医院住院。母亲因为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脾气变得暴躁异常,白天陪床,晚上回家来休息。我经常在半夜忽然听到母亲极力压抑的哭泣,声音不大却格外令人揪心。
那段时间我觉得每天恍惚如同做梦,我经常忽然想到顾城走了,心跳便仿佛漏了一拍。
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转头看顾城的桌子,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少年在青春时代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从毛头小子忽然之间脱掉了稚嫩的外衣,露出里面酝酿已久的清朗的骨骼,身高拔高,脸上的线条日益硬朗起来。
喜欢顾城的不在少数,但因为我和顾城的恋情人尽皆知,老师对我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新来的英语老师刚刚毕业,经常揉着顾城的头发说,顾城,以后和安和结婚的时候要请老师吃糖啊。
顾城便爽朗的笑,说,一定一定。
我想,如果顾城在,这样的时光是否好过一些。
想到这里我会凄楚的笑,如果不是他曾经给了我心灵的庇佑,又怎么会在有一丝疲惫的时候,就想起他。
班里班外开始有了给我写情书,递纸条的人,我总是在那些笔迹当中寻找熟悉的,顾城的笔迹,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顾城能够化装成一个喜欢我的男生为我写一封情书,从遥远的北城给我递过来。
可是那是多么遥远,那不是从锦溪到北京的距离,那是现实与理想的距离。
顾城走了。
那段时间我心里频繁的出现这样的话,我便觉得非常落寞。
中考失利,母亲没有经历追究我太多,父亲因病去世,她已经无力再给我施加什么压力。整个假日我养了许多的花,整天窝在房间里,给花浇水,看书,写字,手抄英文版的《飘》寄给遥远的顾城,以及,临摹他的笔迹,一手流利的楷体写给我的信,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顾城,那是我爱了许多年的少年。
我终于知道了父亲的病。世事将母亲磨的如此苍老疲惫,她站在我的后面让我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帮我梳头,及腰的长发柔软顺滑,闪烁布帛的色泽,她说,安和,我庆幸你是个女孩儿,不至于重蹈你父亲的覆辙,你不知道,你父亲的胃癌,是有家族遗传史的,传男不传女。
7
温柔的日光已经可以把时间变得无限延长,然而生命的每一站都有需要遇到的人,在一个阳光不燥的黄昏,我遇到了苏晨。
那是我高三的初夏,阳光溽热,我在昆山的学校上学,那日放假,我从图书馆回来,打算抄一条更近的街巷走回学校。一直以来我保持着读书的习惯,或许只是因为顾城有同样的爱好。顾城在我们分别以后经常打电话来,而我却渐渐疏远了顾城。
在一个KTV门口,巨大的广告牌子下,苏晨弯着腰呕吐,地上有一摊秽物,他的身体依然伴随着胃部的抽搐重重呕吐,我一直心如止水,看见此番情景忽然想起父亲胃癌时也是这样,心里便泛起一丝涟漪,我便把书抱在左怀,走过去,手掌弯曲轻轻叩他的背。
他感觉到有人便直起腰来看着我,我一眼便入神,他的眉眼,像极了顾城。
我把手中的矿泉水递给他,他犹豫,复又缓缓接过了水,木讷着说,谢谢。然后用水漱口。
我让他在原地等我回来,我从附近的药店给他买了解酒灵。
他问我,你在这边读书?
我点点头。
他又问,你长这么漂亮,一定有男朋友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有。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宛如拿了糖果就高兴的孩子,他说,那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几乎是在第一瞬间就想到了五年前,在锦溪的初中里,顾城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巧了,我也喜欢你,要不我们就在一起吧,以及在他家的地板上,我端着他做的一碗面条,他说,是啊,这样就不会担心有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
我终于知道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我们从来无从抗拒,纵然我们泪眼婆娑涕泗横流也无法感动命运篡改我们的轨迹。
我淡淡一笑,说,喜欢就送你好了。
原本是开玩笑,有谁会相信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未成年女孩,说的玩笑话。我们相差六岁,我17岁,而他23岁。
可是让我吃惊的是,他相信了。
此后几乎每一天傍晚,我独自坐在教室中与数学题鏖战的时候,他便带着一份外卖,来到我的教室,与我一起吃饭,顺便聊天。
我告诉他我要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吃泡面就可以。他却说,我给你送饭省得你打水。
我无言以对。
他有自己的小公司,手头很宽裕,放假的时候会主动带我去商场,而我总是逛一会就疲惫,他便买下他觉得我穿着好看的衣服。
甚至我去献血他都会陪着我,让我想起了初中学校组织献血时,顾城握住我的手说,安和,别怕,不疼。
那样的安心,怕是再也没有了。
8
高考,终于众望所归。有了中考的前车之鉴我便更为努力的学习,考上了一所江苏的一流大学。
高考以后顾城回来探望我,我揽着苏晨的手臂,说,顾城,这是我男朋友,苏晨。
他是惊愕的。我们一起在小饭馆里吃饭,席间他一直打量我,我看得出他眼眸里的难以置信。
那天晚上,他住在一个小旅馆里,半夜忽然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嘶哑的哭腔,他问我,安和,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那晚我一直清醒,彻夜未眠。我轻轻嗯了一声。
半天,听他说,也好,你幸福就好,就当我们是故人吧。
在大学的四年里,苏晨借顺路经常来探望我,我开始了解他的家庭——他只有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日夜需要人陪护,母亲早已因为难产而去世,他从十九岁白手起家,在黑道白道打拼,在昆山有一套自己的房,他说,如果嫁给他,不用远嫁,他一直出差,可以把我母亲接去昆山,让我方便照顾我的母亲。
和苏晨结婚两年以后,我梦到了顾城。在梦里,一切的真相全部揭晓。
在沉沉的梦里,我得了脑瘤,手术风险极大,我便乘坐北上的火车,找到顾城。在巨大的空地上,我紧紧拥抱顾沉单薄的身体。他亦是双眼含泪的看着我,他问我,安和,你为何要和苏晨在一起呢?你不爱我了吗?
我摇摇头,顾城,我们不能在一起,我是RHAB型阴性血,你是B型血,所以我们不能生女孩,但是如果生男孩会重蹈我父亲的覆辙,顾城,我们不能那么自私,我们要对他们的将来负责。
他抱住我,梦里的温度让我险些落下泪来,他说,我们可以不要孩子。
我回答他,不行,暂且不说你是独生子需要传宗接代,而且如果我们在一起,你如何让我生育儿女,成长为一个完整的女子?
那你为什么和苏晨在一起?
我无比凄楚的笑了,因为他是O型血。
他看着我,眼睛里弥漫起我看不清的大雾。
梦境在此戛然而止。
我醒来,摸到旁边孩子,睡得正酣。
顾城,你是在我死之前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第二天我便带着儿子返回锦溪,在当年我们接吻的石桥上,我遇到了顾城。
正值初冬,他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毛呢大衣,头发软软的趴在额头上,他看见我,如惊呆一般,我叫他,顾城,你回来了。
他木讷的点点头,嗯,回来了,刚到,过来看看……
我便轻轻拍我儿子的肩膀,说,叫叔叔。
他漆黑的瞳孔看了看我,口齿不清的说,叔叔。
顾城高兴的哎个不停,他是喜欢孩子的。
他从兴奋中缓过来,说,孩子姓苏对吧?叫什么?
那一瞬间我再次从他的眼睛里找到那种席卷北方森林的气息,让我感觉熟稔,这种熟稔仿佛婴儿出生时的满足于感动,时光仿佛迅速倒回到十年前,一瞬间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眶。
他的名字,是你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