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父爱如山”这四个字

文 | 阿鱼探长

这是实话，我越来越讨厌“父爱如山”这四个字了。

第一个将父爱比喻为山的人，不见得是个天才，但却天才般地第一次提出了这个比喻，以至于后世再怎么琢磨脑筋，似乎都突破不了这个天花板。以前听一首老歌这样唱到，“父亲是那拉车的牛”，总觉得跟“父爱如山”相比，还是差了不少，可见写歌的人为了逃出“父爱如山”这个俗圈，有多费劲。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反感“父爱如山”这样的说法。

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父爱如山”之所以深入我心，还是因为它实在太贴切了，太贴切中国式父亲的人物画像了，以至于根本就不必多想，几乎自动默认了。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平常给家里打电话，也多是跟我妈聊的比较多。一来我爸并不是我这样的话痨型，二呢两个大男人的聊天效率可以把任何话题都精简到半个小时以内。

这隐约可以说明，“父爱如山”，其实只能存在于孩子年幼的阶段。就像那句亘古不变的定理，每个男孩的第一位偶像就是他的爸爸，而每个男孩长大后最不想成为的人也是他的父亲。

我爸是普通平民老百姓，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多，只读了个初中就无缘学业了，后来机缘巧合当了村里的会计，反而一路学习还就没断过。家里的书比平常人家多不少，很大程度上也算是熏陶了我，比如在小学的时候我就可以将全国各个省在脑海里精确到每个地级市，地理触觉异常敏锐，而这不过是因为我爸常买的几本地图册被我全翻成稀巴烂。

从这个角度上看，父爱确实像山，因为我爸对我的教育，沉默总是多于宣导，更多的是，无意或有意的，他切实的亲力亲为。

我爸脾气不好，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因为公事的缘故，他的习惯性做法简直可以算是“情商最低”的范本：嘴上不饶人，兴起时还习惯损人，搞得人家很不愉快，但然后呢？事情还不是给人家办的妥妥当当。也就是巴掌大的村几千人而已，时间一长，日久见人心，人家也才不怎么介意我爸的臭脾气。

没有无缘无故的性情。我爸脾气不好，很大程度上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因为人这一辈子，无非都是在完善童年时的缺口。在这条路上，我妈应该拿头等功，正是因为她的努力与牺牲，才治愈了我爸相当一部分的伤口。

所以，我算是幸运儿。我爸自己经历过的不幸，他会竭尽保护我免受于此。这个时候看起来“父爱”就更像是山了，是我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也就不奇怪，成长在一个几度捉襟见肘的清贫的家里，我依然可以拥有一个相当完整而幸福的童年，拥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权和自由度，这真是莫大的幸运。

小时候在学会走路到上学前那段日子，据相关人士和照片证实，小不点大的我，经常会跟着我爸和他的同事们走村进户地下乡工作。那是新世纪来临前的最后几年，广大农村还没有撤销执行了两千多年的农业税，90年代中西部地区兴起的水土保持工作正在盛行，小商品市场开始崭露头角，干部们最流行的穿着打扮是皮鞋黑裤白衬衣，最好在胸口再别支派克钢笔……

那是我记忆中已经搜索不到，只能凭借家里的相册才能体会的岁月。那是我爸我妈，他们既年轻又一穷二白却眼里放光，迎接新世纪来临时的青春模样。

据说我小时候，也就是6岁以前，非常的不懂事，到了什么程度，简直是令人发指的那种程度。在我们陕西话里，叫“繎怂”。爱哭爱闹爱生病，传说中因为别人在人群中看了我一眼，转身我就能哭的稀里哗啦。

当然了，对于以上这些“绯闻”，我本人没有一丁点印象。但架不住每次家里来个长辈，来个这个叔叔那个阿姨，一见我开口语就是，“哇，XX都长这么大了，多心疼呢，你说咋就能从小时候那个繎怂，出落成这样子呢……”

嗯，类似于这种梗概的故事，从记事到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听过1024遍不同口音的录播版本了。

但长大后，时常也想想，在当年那些艰难的处境下，面对我这样一个“繎怂”，我爸我妈他们二位，是怎样忍下来的呢？

只知道，这样的日子，在我四岁半的时候开始结束了。我妈的说法是，“自从你去了学前班念书，就好像一下子听话了，变乖了。”

所以，知识改变命运，他们似乎从我四岁半的时候，就不得不相信了。

父爱如山，是没有问题的；但父爱，却不仅仅是山。

自我懂事起，我爸就没有对我动过手，反而我还记得三年级时我妈还给过我一耳光，嘻嘻。平常也是我妈管我多一些，即便我确实惹出不小的事了，我爸才会婉转地批评我。

事实上，在我们家我爸才是那个更强势的人，面对外人更是如此，但唯独在我这里，他几乎收住了所有的锋芒。

父子之间的关系，其实挺微妙。所以更多时候，我还是跟我妈聊的更多。随着我离开家门去外地读书工作，而且空间距离上越走越远，其实挺考验家庭关系的。不过好在，在我性格崛起的这7、8年，虽然可能半年才回一次家，但我们始终保持着每周至少一次的通话联系。这也是我坚信的，沟通才是任何关系得以继续的不二法则。

相比于我妈总关心我的日常，因为他俩总在一块的缘故，所以每次聊天在家就公放吧，省得我同样的问题再回答第二遍，比如你说问天气怎么样，我要是随口一答，给我爸和我妈的答案对不上那多尴尬！所以，交流的方式也在进化，跟我妈聊完日常后，有时候跟我爸也还可以聊聊篮球、国际新闻、政治局势那些男孩子没事总瞎操心的。

渐渐地，我发觉越来越不赞成“父爱如山”了。

不只是因为近几年我工作后大意失荆州体重没绷住，而我爸却成功瘦身焕发不知第几春，我不再觉得我爸是那座“山”了，更重要的原因，我发现“父爱如山”这四个字，从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的视角看，更像是一顶被尊崇加冕的高帽。这顶高帽，固然它值得这样的礼遇，但也让我觉得，无意间多了一些隔膜，那种奔着庙堂之高礼阶之多去的距离感与约束感。

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子，也不该是这样子。

自我少年时离家求学，于我而言，这十年自然是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几乎重塑了我的性情。但有没有想过，父母何尝不是呢？我觉得爸妈比我更难一些，他们要适应十几年孩子突然长时间离家的生活，比充满少年锐气的我，更费劲。

前几年移动互联网红利期，微信把爸妈这一代人强行拉入了互联网时代，在新时代面前，他们反而像十多年前懵懂的我，需要学习和照顾。

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活了半辈子却要从头再学很多新东西、新理念，在早已默认终生学习的我的眼里，也觉得有些心疼与感动。

父爱并不如山，不知从哪个路口开始，我爸跟我，几乎就像是哥们相处了，就差一块抽烟喝酒撸串，只是他不抽烟，以前老喝醉酒现在戒酒，而我常常没时间回家，所以这三样都很难实现。

父母和孩子，在人格上从来就是平等的，我不知道我爸我妈从哪里学的这些智慧，虽然我从未听他们这样说过一次，但这几十年下来，就这么朴素地践行了。

所以，我越发讨厌“父爱如山”这样的美誉。

我爸不是个沉默的闷葫芦，所以，为什么要像山一样“沉默”呢？

我也不想像仰望着充满象征意义的高大的山一样，仰望着我爸。他很和蔼，现在也能开得起玩笑，我们之间没那么多规矩，有啥说啥，谁需要帮助那头就支援一下。他平易近人，并不像座山，给人高高在上的尊视感，而我也不是充满野心的登山者，就一定要征服那座山才能显示自己很厉害。

相反，我更愿意跟我爸做两座并肩搭背的小土丘，谁也不轻视或仰望谁，哪怕我以后脚踩狗屎运飞黄腾达青史留名种种。

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父爱如山”的理由，在越来越多的“父爱如山”的赞颂里，我看到的却是越来越多的疏离感和无力感。疏离在于，把父爱强行搁在了一座也许你并不熟悉的山上，高处不胜寒；无力在于，你用抬头45度的仰视代替了与父亲平视交流的机会，承认了自己代际沟通的失败。

父爱如山，并不是一个美丽的比喻。因为爱，应该是要有温度的。但试想一下，如果这座山充满了温度，那它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是赤砂褐岩的火焰山吧，烈焰熊熊，寸草不生。

而这样的山，不仅一点也不美丽，还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