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众

示众就是展示给众人看，是惩罚错误的手段。示众的目的在于贬损被示众者的人格，打击异己者之外，也确立自己的权威。在古代，那些罪大恶极尤其是伤风败俗的犯人，往往会受到示众的惩罚。文革中，示众又演变为革命群众惩治阶级敌人的专政措施，看八十年代的看电影，往往就有一些“资产阶级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地、富、反、坏、右”，头上带着一顶高高的纸糊的帽子，帽子上写着各自的身份或罪行，有的胸前还挂着一个纸牌，上面也写着他们的身份或罪行，五花大绑地被革命群众押着游街示众。

余生也晚，虽然文革结束时已经七岁，但还是少不更事，又生在偏村僻壤，没有见识过电影上那种轰轰烈烈的镜头。但是，文革结束之后，还确确实实见过一个人被押着游村。老实说吧，我自己，也还有过游村的经历。

我见到过的那个游村的人，是我小学一个班主任的儿子。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还没做我的老师，他的大名，我却早已经如雷贯耳了。据说，刚恢复高考，他参加过高考，题目吗，当然是一个也不会，于是就模仿闻名全国的白卷英雄，一道题也不答，还在试卷上写了一首当时流传很广的打油诗：“儿子出题难，孙子监堂严。老子不会答，回家种庄稼。”这首打油诗现在看来连韵也不押，但在当时确实广为人知。这个人不但不学无术，而且游手好闲，经常在集体的庄稼地里偷点东西。据说，一次被抓住了，护秋的社员审问他：“叫什么名字？”答：“张XX。”问：“你爸叫什么？”答：“潘XX。”他说的姓潘的，是我们大队的治保主任，结果被训斥了一通：“胡说，你姓张，你爸怎么姓潘？”有一天，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就遇到了他和治保主任两个人。他两条胳膊被绳子捆在身后，两只手还能动。一只手里提着一面锣，一只手拿着锣锤，走到人多的地方，治保主任推他一下，他就用锤敲一下锣，然后有气无力地说一声：“我叫XXX，偷了集体的庄稼，我有罪！”那时候，我们大队由好几个村组成，村与村之间有一段距离，每个村村道也不少，游一遍村，恐怕得一天时间吧。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个游街者的父亲成了我的老师。本来，我们原来的大队已经分成了两个村，我们不是一个村的。但是，我的老师是个公办老师，就调到我们学校来了，担任我们班主任，教我们班语文课。

那时候，灵宝苹果还没开始发展，我们村有四个苹果园，四个生产队，每队一个。苹果园被围墙四面围着，苹果没有成熟的时候，有专人看管，等苹果成熟了，就采摘下来，统一出售给县里的果品公司，是村里重要的经济来源。

我们小学门前，就是一个生产队的苹果园。苹果快成熟时，站在学校门前，看得见苹果园里枝头上红艳艳的苹果，真是有点馋涎欲滴。有一天，吃过午饭去上学，远远就看见几个苹果从墙头飞了出来，绕到那边一看，我们班两个男生正在地下捡苹果。看到我，他们连连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和他们一起捡。原来，我们班两个男生翻墙进去摘苹果了，他们两个在外接应。苹果接二连三地从墙头飞了出来，我们几个就把苹果捡起来放成一堆。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两个同学跳墙出来，正打算离开，我们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原来，老师也看到了墙头飞出的苹果，跑过来把我们一鼓成擒。

下午我们几个就没有上课，每人手里举两个苹果，被班主任押着，在村里游行示众。下午放学的时候，全校学生集合在一起，我们几个手里举着苹果，站在全校学生面前，听老师批判我们的罪行。

奇怪的是，那时候我们并没有感觉到罪大恶极、愧对人民。那一年我十一岁，还没有这样罪恶感。更何况，在我们那儿，摘几个苹果吃，也没有人认真地就把这看成盗窃。可是，我们老师为什么要让我们游行示众呢，难道是因为他的儿子曾经游行示众，也想侮辱一下别人的孩子？或者，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还是他们那一代人已经习惯甚至喜欢上了这种惩罚人的方式？老师的动机我至今没想明白，只是隐隐觉得，有时候，急于把别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拿来示众，结果，落在众人眼里的，反倒是自己！现在，我们不还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