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时,娶你可好?
午后很清静,前来批发蔬菜的商贩一个都没有,这样的时光很难得,我习惯性地拿出一本书,品味起来。旁边的驼子四仰八叉地靠在辣椒堆里,嘴巴微微张着,有口水像蚯蚓一般在嘴角漫延,鼾声时断时续,似拉锯一般,带着尖锐的哨音,一弹一跳。
太阳慵懒地洒在我身上,恬恬淡淡,不急不缓,地上有一两只苍蝇没头没脑地盘旋,挥动着翅膀与尘土纠缠。这样的日子于我,平淡得让人惊艳,丰富得让人怀念。无需茶,无需烟,无需金玉满眼,一本书,一片天,一腔思绪,世界广无边。
哎,哎,浪子,快看,驼子像被鬼催醒了,忽然开口,嘎嘎着吓了我一大跳。
这个家伙,像有特异功能,分分钟能入睡,哪怕地动山摇,也可梦上九霄,时时刻能醒来,毫无征兆,如鬼魅山魈。
快看呀,四海餐馆的青青姑娘,驼子眼睛直成一条线,如一把尖刀,嘴巴朝前努,朝我诡异地笑。
我说呢,原来是有姑娘来了,他在睡梦里都能感受得到,驼大神,膜拜你了,你是我辈的骄傲。
看到过也听说过,青青是四海最漂亮的姑娘,齐耳短发,脸上长久地盛着笑,模样纯得让我好几次看书都嫌字太多,看了上句找不到下一句,眼角一味向上翘。
驼子凑近我的耳边,表面压抑实则张扬地说,浪子,你家的桃花要开了,艳福来啦,青青对你有好多意思,等着你撩。
我用肘捅了他一下,莫瞎说,舌根嚼碎了可无法修补。忍不住朝前偷瞄,青青刚好也在看我,我们的目光短兵相接,无法删除,待到撤回时,已有了些许温暖与缠绵,我的脸在烧。
真的,驼子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青青为什么给我们的杨总送饭,她就是为了到菜行来瞅你一眼,这小姑娘执着,这是她们老板娘亲口对我说的,像是吃了你的药。
还有,我们每次到餐馆去打扑克,她总是左顾右盼,像在找一个人。叫她一起打,总是不肯,可每当我们一提起你,她就来了精神,眼里的光窜出二尺来长,平添了许多风骚。
驼子一脸涎笑夸张地比划着,这么一朵好花,老兄加把劲儿,我想采都采不着。
嘿,青青,过来,过来,驼子的嗓子眼像蒙着一层牛皮,嗓音沙哑而钝迟,毛里毛燥。
青青停住,转过头来,目光绕过驼子转了弯向我扫来,好像要征求我的意见,等我放大招。
我能有什么意见,巴不得你一下飞过来,最好与我撞个满怀。别看我拿本书如谦谦君子,其实看到那种来电的女孩一样俗不可耐。我的思绪像蝴蝶翻飞,眼前一片明媚,脸却胀红了,虚伪得不知所措,心口扑通扑通跳。
驼子推了推我,你不是说要借书给青青看吗,她来了,你借给她呀,对姑娘可要像我一样实诚。驼子朝我挤眉弄眼,其味无穷,朝我把功邀。
青青的眼睛一亮,朝我走来,有微风轻拂,芬芳扑面,婀娜体态尽显妖娆。
我是何等聪明,顺着驼子的意思,三步之外,笑脸相迎,合上书本,殷勤地递给青青,如愿岁月就此静好。
青青伸出双手(古人诚不欺我,那双手真是柔荑,柔嫩细滑,闪着光泽,幸亏我非无赖,不然真会一把握在手里),将书捧在手里,像捧着一件瓷器。少女的体香和着油墨的清香,氤氲在方圆五丈的菜行里,驼子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接着又使劲抽了一下鼻子,待要再抽时,已被我凌厉的眼光制止,半截气闷在鼻腔里,来易来,去难去,鼻头皱得像猫。
哦,方芳的书,我喜欢,青青将喜悦大模大样地挂在脸上,好有味道。很好,你的喜欢就是我的喜欢,我将胸腔微微抖了抖,心定了定,双手向身后一抄。
听说你每天有空就看书,真是好样的,向你学习,青青一边摩挲着书,一边低着头说,刘海垂下,我已看不到她的表情,我的心沸腾如海啸。
嗯,瞎看看,混混时光,你要是爱看,可以到我这儿拿。我很大度,将手一挥,不料,一下打在驼子的脸上,驼子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好啊,青青非常兴奋,一下抬起头,我们的目光猛烈而温柔地撞了一下,冲击到心底,溅起了几朵浪花,掉也掉不了。
驼子在旁边很做作地咳了一下,青青的脸红了,也做作地忸怩起来。我懒得理他,他与书本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谈起书本,他除了喘气与咳嗽外,还能用什么来表示他的存在,这种病没办法治疗。
事后,驼子借着一双慧眼说,青青借走了我的书,却留下了她的心。你们文化人,就喜欢山高水长,莺飞草长,花红柳绿,蛙鸣鸟唱,最后你来我往,兵来将挡,纠缠不清,缠缠绕绕,没完没了。
驼子真是个明白人,驼大神,我服了你,你是真的高。
很自然地,我看了一本又一本的书,青青也看了一本又一本的书。有时在她们的餐馆,别人在旁边声嘶力竭地甩着牌,我们在里面静静地看着书,别有洞天。有时在我们菜行,他们在菜堆子上爬的爬躺的躺,我们在一个角落专注地看,无挂无牵。有时在深夜里,我摊开书,书上却印着她的脸。有时在清晨里,她还给我书,她的脸上盛满着书的内涵,文的奥妙。
我们从书里看到书外,从书外谈到书里,在屋顶上看人来人往,回味自己过往的生活,在铁轨上看云卷云舒,想象我们未来的人生。我们小心翼翼地走,我们真真切切地求,我们望着前方,不想回头,暮暮与朝朝。
我们看着却越想看,谈着却越想谈,我们心里都升腾起一股热望,那种力量无人阻挡。它已经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它有了枝桠,有了绿叶,有了蓓蕾,它就要盛开了,静静悄悄。
这就是驼子咬牙切齿恨恨地说的桃花,真的要开了。
青青是青菱乡的,郊区,但她毕竟也是武汉的,我呢,人称浪子黄,是黄土岗的,刨食于鄂东北老山区一个无名小山坳。
我们村里很多桃树,每到春天,便成桃花的海洋,在那儿,我一直认为有一棵会为我开放。我不知道青菱乡有没有桃花,我没去过,也没机会去,后来我懒得想了,即使有,它也只为别人盛开,我看不到。
青青很想我们的事落实下来,便与她妈妈说了。她很有信心,妈妈一直很疼她,为了她的幸福,妈妈什么都依她,她是妈的宝。
可这一次,妈妈固执得愤怒,吐口唾沫成了钉,绝对不允许青青与我来往。我的家底被扒个底朝天,祖上三代务农,人人紫脚杆黑脸膛,最高学历也只有我高中毕业。兄弟姊妹多,像串串儿,每人都是负担。无论横向找还是纵向寻,用望远镜还是放大镜,均无海外,省里,市里关系,只有一个远房亲戚在镇中学当伙夫,给学生把饭烧。
如此贫贱之家,怎能给青青幸福,妈妈义正辞严,青青的泪在眼眶里转,百口莫辩,我哑口无言,只剩懊恼。
是啊,我一双白手,无一技之长,只能卖苦力,识几个毛草字,也没有私塾可教,如何能填饱肚皮。你说你会努力,会奋斗,终究会闯出一片天地。可是现在,我只是一枚草芥,微弱得如同空气,寄在尘埃里,那些理想,那些光明,还只是浮云,离我十万八千里,看不到,摸不着。
我只有一个女儿,你家条件就那样,离武汉又这么远,我如何能放心让她跟你去。你胸脯拍得再响,誓言表得再真,可眼前毕竟是这样,请你理解一位妈妈的苦心,以后的事,谁能预料。
阿姨几乎要给我跪下来,涕泪并下,嘶声嚎啕。
孩子,我知道你有志气,你好好干,争取出人头地,即使不能那样,最起码也要安定,有个大样。你与青青若是有缘,到那时,我绝不为难你,视你如同青青,满足你所有的需要。
青青的眼肿得像桃,泪眼婆娑,定定地看着我,伸出手,与我紧紧一握,像给我输入内力,我心头一热,朝她使劲点点头,我要让青春尽力燃烧。
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能怨世俗的势利,只怪我们相遇得太早,我还没有与你好下去的实力,惟有奋发,也许上天才会给我机会,让我拥着你奔跑。
天下的父母都这样,为了儿女的幸福,可以不近情理。她们不想看太远,只顾着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孩子与别人享受所谓一起吃苦的幸福,那只是被拔高的道德情操。
我暂时无力支撑对青青的爱,如果勉力为之,也许两代人都要受到伤害,只能认命。两情若是久长,只望我能更刻苦,更上进,早日混出点名堂,待她长发及腰,娶她之时,我实力刚好。
青青还是走了,带着依恋,留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那时武汉流行的宽大冬装,她一直盯着我笑。背景是一片桃林,上面有万千蓓蕾,正要绽放于高高的树梢。
桃花开时,我等你娶我,照片后面一行细密的字,带着青青的气息,走进我的心里,伴我一路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