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中竟然还带点红色
1.
随着列车逐渐向南方开,车厢内的空气渐渐升温,我仿佛能看到在空气中跃动的尘埃,以及它们错综复杂的运行轨迹。阳光透过脏兮兮的车窗洒在车厢里,顺着灰尘和污浊的空气划出一道光束,打在我的眼镜上面,在车椅靠背上折射出一道模糊的光谱,若隐若现。火车在黄河畔停靠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我下车去透气,车子外面是北国盛夏的炽热阳光,空气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周围远阜炊烟的味道,每当闻到这种味道,我总是想到读书前的时光,乡村和田野,微风和夏天,这让我突然有一种怀念童年的感觉。
我在车子外面的时候,突然想到坐在我前座的那个穿着黑色亚麻衬衣的姑娘,她好像也跟我一起下了车,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跟我一样是待在闷热的车厢里心情抑郁所以下车透气,还是已经到站收拾行李离开。我环顾四周,发现她正在远处站着,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车站,微风轻轻吹着她的短发发梢,扬起来遮盖在她的额头和眼睛上。在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这种情景似曾相识,在我的记忆里面,模糊不清,但是总是存在,好像在那个难以辨认是初春还是深秋的季节里。
我本不想上前去询问她,但是我很好奇,所以在回去车厢的时候,我特意等到她先进去,我侧身站在车门前,好去看清楚她的脸。她进门的时候转头看我,又倏地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我没有看清楚,也许是我看清楚了,但是没有记住她的模样,我只是感觉很面熟,我记不清在什么时候见到过这样的面庞,她确实存在我的记忆里,只是好像有一点陌生了。
车子继续行驶在黄泛区的平原之上,我看着车窗外面的景物飞速向后掠过,远处是看不真切的城镇和矗立着高大烟囱的工厂,在天空和原野交界的地方,凝成一条直线,在蓝白色的天空背景下逐渐暗淡。我向前去看,车窗玻璃倒映着前排那个姑娘的侧脸,她也在望向车窗外,我不确定在她的角度能不能看到正在打量她的影子的我,但是在那个时候,在那么近的距离,我发现她的眼睛中竟然还带点红色。
车子继续疾驰,我的所有精力都在回忆里溯洄,努力找寻某一个相似于此的时刻,相似于此的场景,但是我找不到,不断的回忆接踵而至导致我变得很累,我想睡一会,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梦中尽是一片高楼与白雪的景观。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前排乘客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终于坐了过去,坐在她身边,她没有关心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面。
你好,我们之前见过对吧。我莫名地问她。我不敢去发问类似于“我看你很面熟”这种话语,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并不认为我是在跟一个姑娘搭讪,我只是在找寻我记忆中的一些片段。
可能吧,我们是校友,买票的时候我看了你的学生证。她转头回答我,眼睛看着我,我出神的看着她的脸,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你有事吗,同学。她问我。
你很像我的朋友。我仿佛记起来一些事情。
你的同学吗?她问。
不,她已经死了。因为我想到了那个姑娘,所以我这样回答道。
她突然愣了几秒钟,然后点点头说,嗯。
我不再说话,她也转头看着窗外,车厢里面人不太多,陆陆续续已经有很多人中途下车了。
天色渐晚的时候,列车驶进我家乡的城市。我问她,你还没到站吗。
我买到了终点。她告诉我。
我问她,你不回家吗?
回,也算是回家。她回答。
临走前我要了她的联系方式,然后提着行李箱下车离开,一路离开车站。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晚间的天空就像一块暗色调的幕布,只有西边的角落还有微微的橙红色,好像是夕阳燃过的,但还没有完全燃尽的云朵,远一些的天空中是灰黑色的云,在暮色已至的天空下缓缓飘动,如同燃过的灰烬,微风轻轻吹过,飘散向辽远的天界。
2.
在车上我问她要去哪里,她只是告诉我说她要一个人去逛一逛陌生的城市,我夸她文艺,她并不觉得我说得对,她说不喜欢“文艺”这个词语。她只是说要这样做,并没有告诉我理由。可能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也可能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了什么理由而这样做,我揣测着。
末了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南。她回复我。
3.
那个夏天多雨,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季节有过这样多的雨水。从一场暴雨开始,空气中就终日弥散着湿漉漉的味道,地上到处都是积水,被风雨吹落的树叶落在水面上,泛起点点涟漪,明晃晃的映在柏油马路上,水中倒映着粗壮树枝上安静的秋千,和电线杆上休憩的飞鸟。水汽裹挟着夏日的蝉鸣,显得更加幽远,有时候我去到家乡的树林里,周围地面都是雨水打湿的土壤,显得异常松软肥沃,身边的灌木绿的惊艳,流动的绿色映得人眼睛生痛。很多时候我有一种生活在南方的错觉,但是周围粗犷的国槐树、城郊奔流的黄河水总是告诉我这里就是朔国。
那个夏天很快过去,秋天也在一天天的到来,渐渐的槐树的叶子变得微黄,夜晚的月色显得更加皎洁,在屋子外面洒下清辉,和槎桠树枝绘成一副丹青水墨。空气也在渐渐降温,早晚的巨大温差让医院里排起长队。时光飞逝。
4.
我在秋天返校的列车上面,看着车子北上。我感觉好像在渐渐远离闹市,实际上并没有离开,只是我总是认为离开了闹市,那是我一厢情愿。
返程途中驶过海河,我去车厢连接部活动,餐车里面坐着零星几个人,我抬头看着,好像有一个短发姑娘,椅子遮住了她的身躯,我只是看到她头发的背影。
于是我信步走过去,那果然是她。
江南。我说。
你好,很巧。她微笑着看着我说。
你怎么坐在这里。我问她。
这里很安静。她告诉我。
我环顾四周,车窗外飞过一朵野花。
江南的话语很轻,好似在梦境中逆光而望,总有一种清水淡淡流过身旁的感觉。
我坐下来跟她聊天,我们谈了好多。谈到她在某一年冬天去到北京学油画,每天背着包在地铁穿梭,那个时候春节将至,行人稀少,地铁很空旷,没有一丝生机。
她告诉我她在武夷山区的经历,她在一年的初春住在武夷山的房子里,山里有数不清的麻雀和喜鹊,刚刚出生的幼鸟在她的窗边练习滑行,一直到飞行技术日臻成熟,她说那些小鸟在飞行的时候保持缄默,生怕惊掉初晨凝在树枝上的露珠,或者是山间隐居的诗人云云。
她告诉我住在山间的景致,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山间的云雾渐渐散去,微风吹过来还会带着阵阵呢喃,她跟我说这是山间精灵的呼吸声。
她说她曾经在自己的屋子门前移栽过一颗桃树,春天来到的时候,桃树开花了,朵朵粉红簇拥灿烂,地上点缀着落红。天气转暖的时候,温柔的阳光掩映在林间,树木发芽,草丛青绿。
她说她喜欢山间的春雨,到了黄梅时节,春雨将至,她会在屋檐下或者树下放一个陶罐,雨过天晴之后里面盛满了清水,拔一束春天的野花放在里面,映的屋子里生机盎然,整个春天都不会凋谢。
我们聊的很开心,我想要跟她一起待在山间的房子里,夏日听雨,冬日煮茗。在那样欢快的气氛里面,车子仿佛也加快了速度,漫长的行程很快过去,不消片刻就到了学校所在的城市,我帮她提着行李下车,我提出要一起回学校,她说她要在这里等一个朋友,我犹豫之后决定自己回学校。
临走的时候她拉住我,她说,你没有问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我说,我知道了。
她点点头,江南,她说。
我盯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头发长了,软软的遮盖在额头和眼睛上面,在那个时候,在那么近的距离,我发现她的眼睛中竟然还带点红色。
但是我不知道她是为何意,我笑了笑,然后离开车站汇入等出租车的人流,人们都很焦急,互相推搡,再加上我本来就辨不清楚方向,回头看时,已经找不到她了。
5.
回到学校的时候,小志已经在宿舍收拾东西了,我们约好今天一起回学校的。
小志看到我,从床上下来。哥,你来了。他边说着边接过我的行李。
假期过的怎么样,小志问我。
我说,还好,没有机会出去玩。
是啊,天天艳阳高照,温度高的离谱,也没有多云阴天什么的,更别提下场雨凉快凉快了。小志边提行李边说。
我疑惑的看着他,说,是啊,是啊。但是我却一直想着,这个在我记忆中最湿润如玉的雨季。
我准备收拾衣柜。小志凑了上来。我帮你吧。他说。
小志把我的行李放好,桌子和柜子擦拭干净,帮我把衣服挂在衣柜里面,我坐在桌子前面抽烟,烟雾弥漫在小屋里,他去阳台把我的被子抱回来铺在床上。
小志说,哥,我中午都已经帮你晒过了……
我打断他,我跟他讲起我今天的经历,他在一旁呆滞的听着。
我说,那个姑娘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清流美丽。
她叫什么名字。小志问我。
江南。我说。
啊……是这样,啊,挺好。小志突然结结巴巴的说。
然后他不说话了,好像很唐突的感觉,站在那里两只手落寞的不知道放在哪里。
哥,你抽烟吗。小志突然问我。好像这个问题对于他也很突然,他也被问懵了一样。
我拿着手里刚刚熄灭的烟头晃了晃。
然后我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小志已经穿好衣服了。
这样吧,哥,我们去出去喝点酒吧。小志跟我说。
这怎么突然想起来喝酒了。我问他。
嗯,走吧。小志说。
6.
深夜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寝室,我已经有一点醉了,小志好像还是有一点清醒,因为寝室已经停电,我们坐在黑暗里面的椅子上,我点着烟,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烟头的火焰若隐若现,我仿佛能看到他们飘出的阵阵烟雾。
我再次跟小志提起今天的经历,我说,这个姑娘真的很好。
她说她名字是,江南?小志问我。
是的,江南。我说。
小志突然站起来,我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只是看见他的身影,他犹豫着说,哥,江南已经死了。
7.
那个秋天好像很漫长,我也说不清楚,也可能是已经冬天了,只是温度一直迟迟不降,给人一种深秋的错觉。
有一天小志约我去江边,我们乘出租车去到江边,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周围霓虹闪烁,和满天繁星以及微微月光一起,支离破碎的倒映在江水之中,粼粼的,随着水流缓缓流动,跃动着让人有一种天水融为一体的错觉。
平时的这个季节早已落下几场大雪,江面也会结上一指厚的冰,水波皆锁。
我们走在夜晚的江堤上面,夜晚的秋风很凉,但是给人清冽的感觉,我想那江水应该也是清冽的,只是因为各种污染,以至于我们没有人去品尝而已。
小志说他恋爱了,拿出来手机让我看照片,是一个很好看的姑娘,小志告诉我,她是隔壁另一所大学的学姐,比我们高一级,问我怎么样。我告诉他说还可以。
然后我们半晌都没有说话,好久之后小志问我,哥,你觉得我们是恋爱吗。
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好像没有打算要我的答案。我们走累了,在江边的梧桐树下坐着,看着江水缓缓东去,远处待开发的楼盘和高耸的塔吊借着微微的灯光倒映在江水里。
小志说,哥,我感觉当初我们本不该开始。之后他又说了我们当初做出来那种事情可能真的是寂寞之中的一些欲望之类的话语。我没有认真听,我也没有想过他会说这种话,可能我本没有把我们的关系当做崇高的东西。
8.
在很多时候我总是在心里重复小志的话,江南已经死了。
我经常去我的记忆中拾取一些片段,然后拼凑起来帮助我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在我的生命中好像真的有一个生命消失在我的面前,但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无论是时间地点还是那个生命的细节,这些记忆好像淹死在了我记忆的长河里面。
一个月后天空终于飘雪,我走在学校的主路上,踩在干净的雪地上面,这片雪地十分洁白,无人踩过,没有人在我前面踏足过这片白雪。
周围是白茫茫的雪地,身边是接连不断下着的雪,落得很快,空气中弥散着无数的冰晶微粒和闪烁着的雪花。
我在路的尽头看到一个姑娘,在一颗树下,看着簌簌落下的白雪,我走过去,看到那个短发的姑娘,穿着一件羽绒服,但是能够看得见里面的黑色亚麻衬衣,显得十分温暖。
你在这里呀。我问她。
是的,看一看雪景。她说。
你看了多久了。我看到她的衣服上没有很多雪,面色红润,但是她的睫毛上有一点点雪花,很美丽。
我刚刚到。她说。
我突然想到什么,我说,江南?
她转头看我,风吹起来她的短发发梢,扬起来散落在她的脸颊上面,她轻轻摆头整理头发,睫毛上的雪也随之落下,她冲我莞尔一笑。我突然发现,在那个时候,在那么近的距离:
她的眼睛中竟然还带点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