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凤儿酒馆老板娘蔡小凤已早早地开了这酒馆大门。

酒馆内坐着三三两两的人，早来饮酒。这些贪酒客应是江湖上的闲散之人，本没什么资本，却爱喝这一口。

杏花酒是凤儿酒馆的招牌酒，蔡小凤亦会在开店之时，将一小坛子杏花酒开封，放与柜台之上，方圆十丈皆闻酒香扑鼻，勾起了不少路人肚内酒虫作怪。

杏花酒三文一碗，绕是不贵，若再添两文便能加上一小蝶瓜子或毛豆，当是品酒小菜。若有资者，给一两个大钱，买上一碟白斩鸡、牛肉，品之更是爽快。

然过往之人以江湖人居多，有卖艺打把式的、衙门跑腿的、驿站传信的，手中本不阔绰，往来酒馆只道是温一碗酒，喝完便作罢。

“三儿，温一文杏花酒！”这一句喊声，引得周围顾客齐齐望去。

说话之人名叫莫凡，其面色焦黄，嘴上落着两撇小胡子。上身穿一件碎花布衣，下着一条粗布麻裤，衣裤上有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再瞧其腰间，一条麻绳上挂着把榉木刻成的木剑，在其身后更是挂着一条似破布般的披风。那熊样真真是大大地惊诧众人眼球。

他所唤之人便是吾，吾姓秦名浪，家中排行老三，故唤作“三儿”。吾今年九岁，现与凤儿酒馆做一跑堂的，同时也是莫凡的唯一关门弟子。

二

“好嘞，来嘞！”我倒出半碗多杏花酒便端到师父莫凡身前。

镖局马夫牛小六最是眼尖，见我端多了酒，立马站起身来道：“嗨~！我说三儿，你咋的给这莫得事儿大半碗酒呢？”

因莫凡师傅平日无事，却爱与人比剑，然他只找手脚不麻利者或孩童比剑，故被人笑称“莫得事儿”。

师父听完此话，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拿起酒碗便一饮而尽。喝完放与桌上，单手插腰，指着牛小六道：“尔莫要胡扯，吾这一文酒便是一文酒，吾一身正气，岂会多喝了这酒家好酒乎？”

莫凡这一套说下来可算是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就算酒多了也被其一口喝完，再无查据了。然配合他这一身装束和模样，怎么看却怎得像个无赖。

我偷偷轻声在他耳边道：“师父这招高，实在是高啊！嘿嘿。”

师父附手与嘴上，小声说：“三儿，莫忘了，在外不可叫师父，叫吾莫先生。”

三

再看那牛小六，揭了莫凡酒多之事却被其反口一套正义之辞给蒙混过去，心里哪肯罢休，他又道：“莫得事儿，听闻你战了那面拐儿三百多回，一回都没赢过，今儿个还战是不战了？”

牛小六这一说，引来旁人哄笑不矣。此镇上之人皆知，这莫得事儿最喜欢比剑的对象便是那做面的王二狗，这王二狗天生就瘸了一条腿，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面拐儿”。

莫凡一听，不由得满脸涨红，这牛小六确是说到其痛处了。他忙解释道：“这…………这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吾只是不愿伤其性命。晌午过后，吾再约其比试，此次定让老面俯首称臣。”

他这说完，引得酒馆内众人一阵哄笑，甚至还有人起哄道：“莫得事儿，若赢了面拐儿，可要把他的擀面杖缴了哟！”

酒馆内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声，简直欺人太甚，他们安敢辱我师父，我喊道：“尔等安敢………………”

话未出口，只见吾一只手被师父拉住了，师父向我摇了摇头，意为：尔莫再管此事。

他便起身出了这发出阵阵笑声的小酒馆。

四

三年前，吾与街头看耍把式，被师父一眼观中，将吾拉到一旁问曰：“吾观你根骨卓绝，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只要跟我好好学武，他日必能笑傲群雄，称霸武林，成为天下第一。”

这一句，我信了，从此以后我便在夜里去师父住处学武。

师父住在南山破庙中，师父基本整天躺在庙中大佛后的那张破木床上。那床只剩三只脚，却也还能躺人。

时光一晃而逝，如此匆匆过了三年，我当了凤儿酒馆的跑堂的，一来能挣点小钱，二来还能帮师父偷偷多允一些酒。

每当我多允酒时，老板娘都会瞄来一眼，又轻笑着看向别处，吾觉得老板娘真是好人，不只当自己没看到，而且每次打烊之时，还会多给我两小袋的小菜道：“小浪，今儿个剩的，拿回去记得给你师父也尝尝。”

嗯………………？老板娘咋知道我有师父？她知道我师父是谁吗？还有，老板娘她知道莫凡师父刚刚喝酒没给钱就走了的事吗？

五

吾一路小跑到了破庙，又绕了个弯走到破庙后，师父依然躺在破木床上呼呼大睡。

“师父，起来啦，您看我给您带什么回来喽？”我推了推酣睡正熟的师傅。

“嗯？…………嗯？谁啊？”师父勉强睁开一只眼瞄了瞄，又闭上继续睡。

“我啊，三儿啊，师父！您闻闻这是啥？”我拿着小袋子在师父鼻尖直晃悠。

“嗯~嗯~~香！是凤儿酒馆的鸡爪，毛豆，还有牛肉！”师父越闻越精神，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接着立马打开袋子一阵狼吞虎咽起来。

“师父，您今天去找面拐儿？不………………老面比武了吗？”我问道。

“比了。”瞧着师父嘴里塞得满满的吃食，还是蹦出了两字。

“您赢了吗？”

“差不多吧，只输了半招。

徒儿啊，快开始练功吧。”师父道。

说起练功，我的嘴瘪开了：“师父，这是我入门第三年了吧？您才教了我两招，您再教我一招呗！”

师父道：“俗话说贪多嚼不烂，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匹肤…………两年学得两招已够用了，接着你把这两招连起来使。”

“哦！”我苦着个脸去庙门外练功去了……

六

又过了几日，酒馆照常早早开了张，吾觉得今儿个来人多了不少，在坐的个个顾客都在议论着事儿。

“三儿，温一文杏花酒！”听这口音，且只要一文，必是我师父了。

“诶，好嘞您内！”我立马去倒酒去。

“哟~~？这不是莫得事儿吗？听说你昨个儿去挑算命瞎子周百灵，被打断了手，可是真的？”听这冷嘲热讽的劲儿，不用说，还是那牛小六了。

别听这“周百灵”名字挺秀气，可是个实打实的大老爷们，在镇上开的一卦摊，戴着个墨镜，号称瞎子周，那摸骨算卦的本事也是百算百灵的主。

师父低着头，叹了口气道：“哎…………此事莫要再提了，那周百灵定是装瞎骗人！”

酒馆内顿时又笑炸开了，甚至还有笑得捂肚子满地打滚的。

吾将半碗酒端上桌，师父一拍桌子，一只脚站上板凳，又是一口饮尽碗中酒，恼道：“今日午时吾再去找周百灵算账，此次定叫其知道吾之厉害！”说罢，大步流星出了酒馆…………师父，您还是没给钱哪！

七

师父前脚刚出门，就见进来一魁梧大汉，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一副神秘装扮。

魁梧大汉：“小二，来一坛好久，三两牛肉！”

“诶，这就来！凤姐，切三两牛肉。”看来这位可是个有钱的主儿，我忙去搬了一坛杏花酒出来，绕是这一坛子酒沉得不行，我一九岁孩儿搬起来可是吃力得紧。

“小兄弟，我帮你拿过去吧。”在吾身旁走来一绿衫男子，也戴着个斗笠，似是见吾搬不动这酒，来帮忙的吧。

“爷，这怎能劳烦您呢！”吾客气道。

“哈哈，小事小事。”那人竟单手将一坛子酒拎了起来，帮我拿到了魁梧大汉桌上。

绿衫男子二话未说，“砰”地一声打开了酒坛，一时间酒香四溢，整个酒馆内弥漫着杏花酒的芳香。

魁梧大汉圆目直瞪，叫了一声：“好香的酒啊！”拿过酒坛便予自己斟上一大碗来。

魁梧大汉举杯当饮，“慢~~~~！”只听得从吾口中一喊声至。

八

魁梧大汉放下酒碗，问：“这位小兄弟，可有事否？”

吾道：“这酒有问题！”

魁梧大汉：“这酒有问题？这不是你家酒馆之酒吗？有何问题？”

“酒清而带红映，这可不是我家杏花酒会出现之色。若不是酒有问题就是端酒之人……”说着，我看向了那绿衫男子。

绿衫男子亦不迟疑，拔腿便往酒馆外跑去。还未跑出几步，顿觉心中一凉。

原是一把宝剑已刺入其心间，宝剑主人便是那魁梧男子。

魁梧男子再一甩剑，宝剑再回鞘，只见绿衫男子胸口喷出一道血柱，倒与地上。

想不到杀一人只在这一刹那之间，吾有点慌了神，这位魁梧男子怎得如此厉害！

只见那魁梧男子又坐回到原来的位子，拿下了头上斗笠，对吾道：“小兄弟，可否再给我换上一坛好酒？”

“啊！这不是天下第一剑柳如风吗？”邻桌之人轻语。

天下第一剑？他便是天下第一剑？这…………………………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吾学了三年剑了，今日…………今日…………

吾咬了咬牙，大步往前一迈，对着柳如风恭恭施了一礼道：“柳大侠，吾仰慕您许久，今日一见，吾………………吾想与您比试一二！”

“哗…………~~~~~！！！！！！”酒馆内一下子就炸开了。

“这小子活的不耐烦了？要挑战天下第一剑？”

“这不是三儿吗？他学过剑吗？”

“三儿今儿个是要寻死乎？”

“兄台，什么情况？刚才发生了什么，你给我说说……………………”

酒馆内所有人都议论开了。

十

柳如风单手扶着额头，看着眼前这九岁孩童，眉头皱起，心想：这孩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我柳如风若不应战，会被笑话怕了这孩儿。若应了，就算赢了他也会被武林人士讥笑我欺负孩童，哎~~难办哪，难办！

不过那柳如风也是经历过各种大场面之人，他微微一笑，捡起地上一树枝，对吾道：“小兄弟，这样吧，你刚才救过吾一命，咱俩不算比斗，吾坐与板凳上不动，以树枝与你比试几招可好？”

“好！”吾见天下第一剑既然答应，心中兴奋之情难耐，忙跑到柜台下，拿出师父赠予我的那把榉木剑。

那是刚入门时师父赠给我的，那时候师父睡的床还是四只脚的，估摸现在有一只床脚便是吾手中之剑。

吾持剑而立，道一声：“柳大侠，请接招！”

柳如风一手拿一树枝道：“请！”

吾持剑直冲而去，嗯，是时候开始我的表演了！看我的第一招，挑剑式~~！！

一剑向上挑出，柳如风以树枝挡之，但树枝毕竟太过纤细，一剑一挑，便削去了一半树枝。

吾见时机不错，再次攻上前来，看吾第二式，拨剑式。

这一剑对准了柳如风持剑之手拨去，誓要拨去他手中树枝。

柳如风见状，本想以树枝再挡，可树枝已被削去一半，再挡似也要被削到手了。剑客之手若被削到，岂还能拿剑乎。

柳如风顺势站起身来，离开凳子，躲过了吾这一招。

十一

“小兄弟，吾已离凳，吾认输了。”柳如风无奈道。

吾忙持剑举与身前道：“多谢柳大侠赐教！”我就学了两招，您就算要再打，我也不会了丫………………

酒馆内再次炸了锅，议论之声再起……

“这小子竟赢了！”

“柳如风果然是一代大侠，歉然让之，不让这孩童难堪。”

“三儿这两招厉害了，就是我站着接也是不好接下啊。”

“此孩儿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吾却顾不得许多，吾赢了，师父！吾赢了天下第一，吾…………吾才是天下第一啊，师父！！

吾一溜烟跑了出去，一心想要第一时间告诉师父这个好消息。

吾找了许久许久，师父不在破庙内，也不在镇子里。后来听附近村民说，师父硬是把周百灵拉到村外一处亭边比试去了。

我一路赶去，见路间有一人向吾缓缓爬来…………

这……是师父，我忙跑上前去，将师父扶起。

“扶我回去。”师父嘴角含血道。

十二

一路上师父啥也没说，吾也未问，就这么一路到了破庙，吾将师父放与床上，道：“师父，弟子今日赢了！”

师父：“赢了？赢了谁人？”

吾：“吾赢了天下第一剑，柳如风！”

师父：“怎……怎么可能，你定是骗我。”

吾道：“千真万确，师父，当时酒馆内老板娘和顾客皆可作证！

师父，我现在是天下第一了，您是我师父，更是第一的第一！”

师父单手捂脸，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第一的第一，哈哈哈哈，

我连个瞎子都打不过！哈哈哈哈哈~~”

师父双目圆瞪，突得抓住我的手道：“徒儿，你听为师说，师父被打碎了心脉，大限将至。

你可答应师父两个条件？”

“好，好，我答应您！”我被师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第一，吾死后，莫要找周百灵报仇。第二，莫要再寻人比武。”

“可是…………师父，这…………”我为难道。

“你倒是答应为师啊，否则师父死不瞑目哪！！！”师父咬牙叫道。

“好，好，师父，我答应您，不去报仇，不寻人比武！”

“好……好……好徒…………儿。”师父像得到解脱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

“呜呜呜~~师父，您别死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您留下三儿一人可咋办呢！呜呜呜……”吾扑倒在师父身上，哭喊起来…………

“徒儿…………其实师父还有一事。”师父又睁开了眼睛对我说道。

十三

“哎哟喂，师父，您吓死我了，我真以为您死了呢。”吾破涕为笑，师父莫不是和我闹着玩吧？

“为师的稻草枕头下面有两锭银子，你帮我交予酒馆掌柜蔡小凤，就道是还她的酒钱。”师父指了指头上靠的稻草枕头道。

吾在枕头中果真摸出了两锭白银，一路匆匆赶往凤儿酒馆。

蔡小凤一见我回来便骂道：“好你个三儿，店里生意不好好做，又去哪混了？”

吾只好如实道：“老板娘，不好啦，我师父……我师父他快不行啦！让我把这两锭银子交予您呢！”

“快说，你师父现在在哪？”蔡小凤抓起我的领子着急问道。

“在……在南山破庙……”

“走！”老板娘闻之，直接跑了出去。

“老板娘，您等等我啊~~！”我在后面直追，可老板娘那速度快地好似马儿一般，吾又怎能追得上呢？

待我一路跑到破庙中，只见老板娘坐在床边，似是与师父聊了许多，她眼中含泪，一手抚上师父额头：“莫凡呀，莫凡！当年说要娶我，你可还记得？”

师父：“没齿难忘！”

十四

老板娘回过头来对吾道：“好，三儿，你找块红布来，要快！”

“嗯……好！”我前脚刚到破庙，这又要出去找红布去，哎！我这命啊！

吾在破庙最近的那家寡妇院里偷了一件红色衣裳，扯下一块红布带了回去。

老板娘接过红布，轻轻地盖在自己头上，轻道：“莫郎，你愿娶我吗？”

“我愿意！”莫凡说着，一手悄悄揭开了老板娘蔡小凤的红布盖头。

老板娘转头对吾道：“三儿，你先出去，吾与你师父还有话说。”

就这样，我被赶出了庙外。不一会儿，传来了师父与老板娘粗粗的有节奏的喘息声，时而快，时而缓，似是在做什么极为吃力之事。这声音持续了不久，只听到老板娘“啊~~~”地一声娇呼，一切又都平静了下来。

吾不知为何在破庙外越等越是烦躁难耐，此时却见老板娘整着衣服从佛像后走了出来道：“三儿，准备干活。”

吾：“干活？老板娘这么晚了还去开店？”

老板娘：“不，你师父走了，我们找块好地界埋了他吧………………”

番外篇

几日后，吾见周百灵拿着卦字招牌走进店内，道：“小二，温一碗酒。”

你，你害死吾师竟还有脸来吃酒！师父，莫怪我不尊您的遗命了，吾要为您报仇！

吾偷偷地在后厨拿了一把小刀藏在袖子里，端着一碗酒慢慢走近周百灵。

此时，又从外走来一人，

“小兄弟，吾又想起你家的杏花酒了，来讨要几碗。”来人正是柳如风。

柳如风慢慢走了过来，他观向周百灵，就这一眼。柳如风双膝“啪”地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周百灵道：“师父，徒儿可找到您了，师父！徒儿寻遍千山万水，寻了您十年，皇天不负有心人哪！总算让我找到您了。”

“当”“当”地一声，那是碗与小刀落地的声音，只见一碗酒洒与地上，碗也碎了，旁边掉落了一把小刀，吾呆呆地跌坐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