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

那小圆镜子，似要被春光撑破的样子，那么地饱满，又那么地湿润和明亮！

我心里难受，就是哭不出来。我没有想到，凝聚到这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的春光，竟然把我淤积在心底的泪水掏了出来。我放声大哭着，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

后来起了一阵风，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却起了满脸的皱纹，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懂得了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

别人不碰那肉——没有经过葬仪的肉是不洁净的。

秋日晴朗的夜空下，山峦泛出蓝色的幽光，而河流泛出的是乳色的幽光。走夜路不能大声说话，会惊着山神的。

——你们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那是句号，我迷山的时候，见过那样的符号，它写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个湖泊。不过那个像句号的湖泊给我的生活画上的并不是句号。

他的眼睛仿佛笼罩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看上去分外的宁静。

你说一句好听的话，我就绕过你。我怕冷，就说一大堆温柔的话来求饶，让那些肉麻的话融化了拉吉达手中的雪。

他的目光又温和又忧郁，就像初春的小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有一股风钻进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他说他第一眼看见站在岸边的我时，他的心震颤了。我得感谢正午的阳光，它们把我脸上的忧伤、疲惫、温柔、坚忍的神色清楚地照映出来，正是这种复杂的神情打动了他。她说一个女人有那么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 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够和他共风雨的人。

他说我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是阳光却使那种苍白变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虽然看上去忧郁，但非常清澈，这样一双眼睛对于他来说，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

有的鱼调皮而好奇，它们耸身的时候，水面会发出“啪——”的声响，水波随之绽放。当夕阳把白色的岩石和流水镀上一层金光的时候，我已经为即将来临的黑夜升起了一轮圆月和七颗星辰。

在那段岁月，我相信照耀温都翁河的是两轮月亮，一轮在天上，由神托举着；一轮在岩石上，由我的梦托举着。

如果说篝在白昼的时候是花苞的话，那么在苍茫的暮色中，它就羞羞答答地开放了。黑夜降临时，它是盛开，到了夜深时分，它就是怒放了。

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是那么的暗淡。人置身在那样的黑夜里，也就成了黑夜

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养山。山水相连，天地永存。

我这一生见过多少座山，已经不记得了。在我眼中，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闪烁在大地上的一颗星星。这些星星在春夏季节是绿色的，秋天是金黄色的，而到了冬天则是银白色的。

有的山矮小而圆润，像是一个个倒扣着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连绵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驯鹿伸出的美丽犄角。山上的树，在我眼中就是一团连着一团的血肉。

按道理说，我们氏族的酋长死了，婚礼是应该推迟的。但我想生命就是这样，有出生就有死亡，有忧愁就有喜悦，有葬礼也要有婚礼，不该有那么多的忌讳。

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沙眼的人遇见了风，眼泪就会哗哗地流下来。我想他消沉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恢复过来，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在山中，他的愚痴与周围的环境是和谐的，因为山和水在本质上也是愚痴的。山总是端坐在一个地方，水呢，它总是顺流而下。

从山峦到海洋（跋）

一部作品的诞生，就像一棵树的生长一样，是需要机缘的。

——他们大约都是被现代文明的滚滚车轮碾碎了心灵、为此而困惑和痛苦着的人！只有丧失了丰饶内心生活的人，才会呈现出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那早已失去灵动感的画笔蘸着油彩熟练却是空洞地游走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一团猩红滴血的落日，正沉沦在苍茫而繁华的海面上！我们总是在撕裂一个鲜活生命的同时，又扮出慈善家的样子，哀其不幸！我们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为着衣食而表演和展览曾被我们戕害的艺术；我们剖开了他们的心，却还要说这心不够温暖，满是糟粕。

在那无比珍贵的两天里，心也跟着那丝丝缕缕升起的淡蓝色烟霭一样，变得迷茫起来。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这是一个我满意的苍凉自述 的开头。

我不知道自己谱写的这部心中的交响曲是否会有观众。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要获得众生的喝彩，如果有一些人对它给予发自内心的掌声，我也就满足了。

人类既然已经为这世界留下那么多不朽的艺术，那么也一定能从自然中把身上沾染的世俗的贪婪之气、虚荣之气和浮躁之气，一点一点地洗刷干净。虽然说这个过程是艰难的、漫长的。

我只想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好像身体里还残存着一股激情，需要以这样的方式释放出去。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不知疲倦，已经快走到崂山脚下。那时天色已昏，车少人稀，近前的大海灰蒙蒙的了。我还想走下去的时候，路灯闪烁着亮了。光明的突然降临，使我的腿软了，我再也走不动了。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回望走过的路。

路是蜿蜒曲折着向上的，迤逦的灯光也就跟着蜿蜒曲折着向上。在那个时刻，灯火组成了一级一级的台阶，直达山顶，与天边的星星连为一体。山影和云影便也成为了这灯火台阶所经之处可以歇脚的亭台楼阁。

外面电闪雷鸣，雨雾蒸腾。大雨过后，一个凉爽而明净的日子一定会到来。愿它的清新之气能驱散我心中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