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火(2)
看见镜子里的人,思绪错综,觉得不会再流泪。原来,心死如灰,连泪水都奢侈。生命损坏后疲惫不堪,破烂般毫无所值。以字词保存岁月,仿佛也失掉意义。这种展示,甚至招致几丝挖苦和诋毁,几丝嘲笑和讽刺,几丝利用和破坏,几丝轻蔑和敌视。忽然失去了所有信心,捂住头。无法保护任何东西,即使是自己。瞬间,崩溃近乎发出孤立呐喊。
我已不再相信以往执着的愿景与残念,能够引起共鸣。不再相信它们能够对外界发生作用。顿然领悟,它们只是我自身的固有本质,只是源于我脆弱、怯懦、退缩、逃避的内心,对其他人而言,如此不合时宜,并不存在相同感受。那些指摘、评价、议论及漠视,好像不可能清空的任务列表,占满大脑空隙,事项冲突,终于没有喘息余地。我无处可逃。
那一刻,回忆遥远初中年代,曾写完许多本故事。记得毕业季,一个夏天晚自习,埋头继续小说,停止创作时,看到邻桌(相隔一条狭窄走廊)某位同学俯首阅读一本打开的文字,无声落泪,我以为她或许想起了难过的事。当她传回作业本,我才知道真正缘由。作业本被翻阅得残旧,字迹模糊,我快要忘掉曾经写过它。快要忘掉自己丢失的心。
很久前就明白,世间心近者为数寥寥。命运秩序丝毫不可猜测与揣度,必须保持敬畏。所以,倘若还有一人阅读它们,有一人为之落泪,也应该谨慎对待。她或他的眼泪,对我来说都沉重无比。因泪水纯真,愈加使我懂得尊重对方感应。我不得不相当小心,藏起未经考量和审视的语句,避免过度情绪化,尽力以舒适方式表达,不造成精神困扰。
结束静寂思索,已经凌晨三点半,本想休息,然而异常清醒。循环一曲音乐,却加重了失眠。旋律简直药物般,让人神智越发清晰,似从迷雾中脱离。感觉工作一整夜,也无需睡眠。睡眠像一种浪费,人身难得,如果被迫重复身不由己的事,搁置灵魂修行,无异于死亡。欲念仿佛虫聚,带来绝望。需认真考虑,在喧嚣荒凉的世上,什么才值得观照、记录。
是终将腐坏的身,还是被遗忘的心。是五光十色令人麻木的娱乐形式,还是意识悄无声息的展现变化。是口的食物,还是精神的资粮。是浮躁易逝的物质运作,还是宇宙茫茫无际的浩瀚背景。有时只觉得世界太吵,充斥癫狂幻觉。某夜,独自走远路去树林散步,回程途中想:写作的真实、复杂程度超越现实能及,可与读者建立起一种纯粹关系。
文字好似刻录着记忆线索,对自己、他人都属于特殊象征。它并不如同照片、影视此类载体,以隔离、冷漠视角,通过堆积直观景象去呈现外界。当写作者倾注感情,叙述切身相关内容,就已然完全不同。或者说,文字背后,是意识与处境的相互缠绕、混合、辉映、凝固,暗示心灵世界等待被理解的隐喻。它与客观、机械的现实之间,反而关系薄弱。
这属于灵性层面,无法被直接看见。能够被一眼望穿的信息,多流于表象。一些人追求确定,追求实效,只想要结果和答案,不注重过程。说明,对真实自我抛弃、忘却得越快,存在度越低,越需索浮浅形式。而认识自己,接纳自己,比一切虚假寄托都更困难。深度揭露的文字,不仅是与自己的关系,也是与读者的关系。他们失落的时间借此被重新显现。
关掉音乐,记载心念生灭,离开写字桌,尝试再次睡眠。意识似醒非醒,梦的火焰猛然蹿升,飘忽舛错。燃烧灰烬间,幻影无序浮现。恍若置身一个广袤雪地,四下苍白空茫,不远处,一棵枯树立于灰冷天色下方。枯树旁边,停靠一辆黑色汽车,车身锈蚀,被淹没一半,倾斜在积雪中。然后场景切换,一只燕子从低处飞行,穿梭过落雨的屋檐。
醒前,自己走进一列队伍里,等待着去往何处。有施工器械钻裂水泥的震鸣,一阵阵传来。它每一次响起,均由强变衰,以至于消失时只剩下极其微弱的长音,听上去犹如电池耗损后废弃的化学物质。我无由绝望地想,青松终会挺立在芜杂草丛,继之痛苦睁开眼睛。外面施工车闹哄哄运转,电钻声不绝于耳。最近住所附近石路被挖开,工程持续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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