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坟
桌子上的烛光在微风中左右摇晃着，烛泪一层叠着一层，顺着桌面那凹凸不平的沟壑扩散开来，盘根错节。有些甚至流到了桌边，倒挂在空中，如一串串冰锥挂于悬崖边上。刚开始燃烧时，滴了不少烛泪在桌上，使劲按了又按，生怕它站不稳。而如今它在桌上生了根，却只剩下短短一截。
李老头看着墙边的两排竹筐和竹篓，从地面一直堆到木梁上。再看看床边的两个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做了一辈子篾匠，最终这门手艺还是带到了坟墓里。他那只枯瘦的手吃力的伸向床沿，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被褥下抽出一个布袋，放在胸前，看着桌子上摇摇晃晃的烛光，他缓缓闭上眼，留下两行眼泪，烛泪未流尽之前，他先去了。
李老头临终留下遗言，布袋里有老头攒了一辈子的十六块大洋，两块用于他死后置办后事，兄弟每人分两块，剩下的十块大洋放棺材上埋了，日后兄弟俩谁娶了亲，就挖出来归谁。本来这些钱就是李老头留给两个儿子娶亲用的，奈何家里太穷，两兄弟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老光棍，李老头直到死也没看到他那未来的媳妇。
李老二是村里出名的嗜赌成性和三只手，基本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个老不死的，尽给我添霉运”，吉祥赌场内，李老二喃喃自语道，老头子死前分到的两块大洋已经在连续不断的骰子声中被他输个精光。
“马爷，能不能借给小的两块大洋”，上下晃动的骰盅内，骰子正不断撞击着他的心脏，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他想着来一把，指不定能翻盘，恰好碰到赌场管账的马爷。
想不到马爷只是一挥手，身后两个打手直接将他按在地上，没等他回过神来，一只手掌已经被死死压在茶几上。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他之前借了马爷一块大洋，至今未还，马爷要剁他的手抵债。
“马爷马爷，且慢，我有十块大洋，你再借我两块大洋，过两天我还你五块大洋”，他用尽全力抬起头，全身不停的打颤。
马爷半信半疑，招呼打手放开他，马爷向他挥了挥手，他马上凑到马爷耳边，说了不过几句话，马爷脸上便露出了笑容，爽快的从钱袋里掏出两块大洋扔向李老二，然后起身走入赌场帐后。李老二捡起地上的大洋分别咬了两口，猛的一吹放到耳边，是他喜欢的声响。
不出几轮，借来的大洋马上被他输得精光，他想走出赌场的时候，门口两个彪形大汉将他拦住，马爷吩咐两个大汉跟他去拿钱，拿不到钱就废了他。
差不多到家的时候，一个大汉抓着他的衣服，像拿猴子一样把他提起来，如果他敢跑，两人就直接大刀片子伺候，随后便是一甩，将他重重摔在那竹坡上，他踉踉跄跄的爬起来，拍了拍泥土向家里走去。
明天是李老头出殡的日子，要请邻里帮忙，李老大置办了吃食，打上几罐好酒，在院子里摆了一桌。平时李老头人缘还算不错，给邻里编了不少筐子，李老大也还算踏实，即使对李老二恨之入骨，他们还是看在李老大爷俩的面子上都来了。
李老二从外边走到院子里，还没等他开口，什么逆子，下三滥之类对他专属的赞美之词从邻里口中脱口而出，朝他扑来。他也是毫不在意，直接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承蒙邻里乡亲赏脸，今日请大家吃酒，明日我父出殡还望各位多多帮忙。” 李老大话刚落叶，就从身后拿出一个布袋，从里面拿出十块大洋，在桌子上一字排开。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各位乡亲为我作证，我父生前遗言，将这十块大洋埋与棺木之上，日后应急挖出。奈何最近盗匪猖獗，不忍我父入土不得安宁，今日当着众乡亲的面，与我弟李老二五五分了，另外房子和地我兄弟各分一半，我父入土为安以后，我与李老二恩断义绝，从此再无兄弟之情，各自老死不相往来，饮下此酒，绝不食言。”李老大端起酒一饮而尽，猛的将碗摔在地上，随后拿起五块大洋，猛的一拍，放在李老二面前。李老二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是掌声四起，众人纷纷叫好。
李老二一脸不屑的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摔了碗，拿上大洋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后传来各种碰碗声，谈笑声，喝彩声。没人在意他的去留。
躲在竹林里的两个大汉早将这一切听得一清二楚，这下连挖坟的功夫都省了，李老二刚出院子几步，便被他们抓了去，抢了他刚分的五块大洋，扬长而去。
李老二用力猛踢了几脚竹林里的竹子，坐在地上用力捧起一把把竹叶撒向空中，直到累得躺倒在地上，他大声哭着，嘴里不停骂道，"这天杀的李老大，抢了老子的五块大洋啊，那十块大洋都是老子的！"，他对李老大的做法愤懑不平，却只能暗地里偷偷的骂，毕竟李老大是十里八乡出门的脚夫，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挑个几百斤走个十里路都不带喘的，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李老头出殡过后，这是李老二第一次回到家里，李老大已经用篱笆将房子一分为二，而李老二这次回来，另外一半房子也是马爷的了，他又输了，房子抵给了马爷。
第二次他再回来的时候，那半块地也变成了马爷的。
他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赢了钱便是花天酒地，快活不已，他暗自嘲笑李老大，一把年纪，都没尝过女人的味道。
没过多久，他在夜半时分偷偷摸了回来，这次他看上了村里李寡妇家里的两只羊，眼看就要得逞了，被打更的人发现了，敲锣打鼓的满村喊。一根破开的竹子上下各一半，两个男人各一边，看得出那两个男人用了吃奶的力气，门牙都快咬碎了，竹刺深深扎入两条小腿中，鲜血直流，痛得他直接昏死过去。
“给我狠狠打，不要留手，打不死他。” 这声音如此熟悉，他慢慢睁开眼，醒来时自己被绑在架子上，而面前传来的正是李老大的声音。
村民要送他去警察局，快到警察局的时候，一个小孩跑来不懂在带队人的耳边说了什么，他们头也不回的扔下他就走了。
他又喝醉了，一只手搂着一个女子，一只手拿起酒壶，就着壶嘴抬头就是猛灌，然后吐得哪里都是，他大笑着，“你看李爷我，天生的好运气，每次欠了钱，也只是一顿打而已，那个马爷就是傻子，借了我一次又一次。”
转眼已过十载，他身无分文，在街上乞讨，他非常恨李老大，这十年来，似乎每次被打，李老大总是躲在角落里看热闹，事后还总不忘奚落他。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原原本本的将这一切仇恨原封不动的还给李老大。
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一天，李老大死了，听说是痨病，他无比兴奋，他一拐一瘸，不懂哪里偷来一把锄头，拿着火把，走到李老大的坟前。
“你个杀千刀的，终于还是死了吧，辛辛苦苦一辈子还是穷得叮当响，你在看看爷，多么潇洒快活。” 他对着李老大的墓碑猛踢几脚，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死了就躲得过报应吗，我要将你的尸体挖出来，丢到山里，喂野狗。”他用锄头不断挖开坟上的土，直到身上湿透，终于露出了棺木。
他用布遮挡好口鼻，拿锄头用力撬开四周的钉子，翻开棺材盖子，两根绳子一套，用力一甩，李老大的尸体便被拽了出来。
“哈哈，这个老不死的，平时装穷，果然是藏着宝贝”，他在棺材垫尸体的白布下来扯出来一个袋子。
袋子里有十块大洋，还有一封信，他不懂写着什么鬼东西，他提着袋子，拿着火把，直接走了，至于李老大的尸体，任由其曝尸荒野，大仇得报，这么多年心中那口气终于消散了。
他怕信里写的东西暴露他了他挖坟的事。买了个包子，找到一起乞讨的疯秀才，让他读给自己听。
疯秀才大口大口啃着包子，边给他读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和你断绝兄弟关系并非为兄所愿，多年来为兄给你还债无数，不停背后给你平事，原以为你在苦难中会有一丝丝悔改，奈何你不动如初。身为同胞兄弟，不忍你露宿街头，这十块大洋你拿去，这是为兄最后能为你做的。”
他再次回到李老大坟前，还好尸体还在，他将李老大重新埋好，跪下给李老大磕了几个响头，他掏出一对烛，点着，拿出纸钱和那封信一并在坟前烧掉，头也不回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