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风起|“小姑,只愿来生,你是陌上的看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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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牧逸
一
小姑开始借住我家的时候,现在想来,大约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于大多数人,那时的杭州是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铛声,是三五牌台钟、西冷冰箱和豁了口的搪瓷茶杯,也是西湖电影院、龙翔公交站还有天工艺苑。
于我,那时的杭州是藏在大街小巷里的臭豆腐和油墩儿,是刷上甜面酱压得瓷实的葱包桧儿,也是冒着热气松软香甜的定胜糕。
至于小姑的杭州,则始于一个梨花与艾青团子的季节。
那是清明过后的某个早晨,一阵清脆的叩门声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爸把我拽出被窝,指着客厅里那个不速之客跟我说,那是你小姑。
彼时的我尚未完全清醒,只依稀记得那天的梨花开得正好,小姑侧对着我俏生生立在窗前,素白的衬衫与枝头的梨花相映成雪。
二
小姑一直是个苦命的人儿。
作为老来女,小姑却在很小的时候被爷爷过继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直到前两年亲戚去世,兜兜转转老大一圈后,才终于被爷爷接回了绍兴老家。
也许是一直以来的命途多舛,小姑打小就有些孤僻。尽管考上了高中,可她不爱读书学习,却喜爱画画。一旦有空就背着画板到处乱晃,找着灵感了便席地而坐,一画就是一整天。到后来甚至为了学画画,连学校都不再去了。
都说“绍兴的师爷湖南的将”,我家自然也是以文为尊,爷爷是在传统礼教中长大的,据说祖上还出过满清的秀才。小姑这样的行径毫无意外地被爷爷视为大逆不道,再加上又是女儿身,更是不受老爷子的待见。
好在这时候我爸看不过眼,挺身而出要给小姑在杭州找个学校。
说起我爸,可真真是爷爷的骄傲。
尽管是家里的幺儿,备受宠爱,可我爸爱读书,肯吃苦,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进了省政府,还把我和我妈都接来了杭州。
在老家人眼里,我爸那就是省城的官老爷了。既然我爸拍着胸脯打了包票,爷爷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没几天就像踢皮球一样把小姑赶来杭州,住进了我家。
可小姑刚住进我家的时候,大约还是因为性格孤僻的原因,总显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平日里话就不太多,就算是吃饭的时候也只是安静地举箸,夹菜也仅限于离她最近的两个盘子。我妈热情地给她舀汤夹菜,她虽会全盘收下,却依然这副寡淡的模样,最多不过是微微点头致意。
与此同时,我也见识到了小姑对画画的痴迷程度。
那段时间里,每每我放学回到家,总能见到小姑或是在窗口,或是在楼下,安静地坐着画画。
小姑爱画梨花,可让我奇怪的是,四月正是梨花灿烂的日子,树梢上的雪白如云一般,小姑却总是画出梨花开败颓落的模样,只偶尔一两朵零星挂在枝头。
我爸虽不懂画,却隐约觉着小姑的画大概是有些意境的,便和爷爷商量,让小姑正儿八经地学画。
爷爷当然是不同意的。在老人家眼里,画画至多是种调剂和消遣,怎么比得过正儿八经的读书。
我爸耐心地给爷爷解释,直到爷爷听说学画还能考大学,这才嘟囔几句不再说话。
三
小半个月后,我爸给小姑找到间学画的学校。
然而那地方说是学校,不过是一间小画室,连老师带学生一共数十人,全挤在逼仄的小屋子里,推开门就是一股子混杂着汗臭的松节油味。午饭当然也是没有的,小姑便只能往铝饭盒里填进前一晚的剩菜剩饭,再夹上一块霉豆腐草草打发。
对于这样的安排,小姑却似并不在意,二话不说便收拾了画板颜料去上课,几天下来竟有些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不仅如此,就连小姑的性子也有些变了。
她开始帮着我妈做一些家务,也会陪我爸喝一杯茶聊会儿天。而那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一些笑容。
也许因为有些天赋,再加上用功努力,来杭州的第三年,小姑顺利考上了大专。
小姑没有住校,不过因为学校里给配备了宽敞亮堂的画室,小姑便把所有的绘画用具都搬了过去,成天窝在那儿,几乎当成了半个家。至于我家,小姑则只会如幽灵一般在半夜飘进屋,睡上个把小时便又摸黑走人。
以这样的努力程度,小姑本该有更好的发展,可和许多大学生一样,小姑很快就恋爱了。
至于叫我知晓的原因,大约是小姑脸皮薄,羞于和我父母启齿,尽管为了约会不得不回到我家梳洗打扮,却还是把我带上作为借口。
当时的我尚懵里懵懂不明就里,只晓得和小姑出去有好吃的又有好玩的,便不再考虑其它。
可是到了约会的地方又该怎么摆脱我呢?
小姑的算盘打得是极好——给我买吃的。
于是,坐摩天轮的时候,小姑和她对象在车厢里卿卿我我,我在下边啃着糖葫芦和棉花糖等他们;划船的时候,她俩在船上嬉笑打闹,我在岸上一手葱包桧一手臭豆腐;甚至看电影的时候,她俩在角落的座位上你侬我侬,我在最中央的位置把爆米花吃得满地都是。
而那时候的小姑也是我见过最美的小姑。
她把素雅的白色衣裳换成了鲜艳的连衣裙,烫卷了头发,搽上了口红,焕发出一股只属于年轻人的明艳。就连我爸妈看着光彩照人的小姑,也总会满意地点头夸赞:“真是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
至于小姑的画,自然也变了样——照样画的梨花,却是枝头缀满白蕊,争奇斗艳,一丛一簇,竟画出了牡丹的富贵,玫瑰的艳丽。
四
大二那年,清明过去没两个礼拜,小姑带着她的对象来了我家。
都说长兄如父,很多时候我爸都将小姑当女儿看待。这回小姑带了对象回家,在我爸眼里无异于是见家长的节奏。
我爸顿时手忙脚乱,拿拖鞋,倒茶,端出瓜子花生,搓着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我妈呢,则一头扎进了厨房,乒乒乓乓地开始捣鼓午饭。
大家寒暄几句便在沙发上落座,笑着说起客套话,气氛很是融洽。
小姑对象大小姑一届,杭州本地人,长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学校里给分配了个老师的工作。看得出,我爸对小姑的对象很是满意,结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言谈间,我妈已经把菜摆了一桌,招呼大家赶紧吃饭。
那天的午饭很是丰盛。梅菜扣肉和糟鸡糟鸭是前段时间从绍兴老家带来的,卤大肠卤牛肉是才下楼买的熟食,最中央的大鲫鱼则是小姑男友早上刚拿来的,用油煎过,文火熬出了奶白色的汤汁,再切两块豆腐撒上点葱花,看着就食欲大振。
不仅如此,桌上还放着两个泥封的酒坛,那是我爸珍藏多年的陈年花雕。
可这时候,我注意到小姑忽然抓住她对象的手,紧紧地握住,连指节都显出了苍白。她对象拍拍她肩膀,似做了个决定,深吸一口气,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口宣布说,小姑怀孕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我爸回过头,笑容仍挂在脸上,我妈这时候恰好捧着碗走出厨房,愣神之间,“哐啷”一声巨响,瓷片碎了一地。
那时候,我尚不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替小姑感到高兴,然后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要当表哥了。
可再抬头瞧瞧众人凝重的表情,我这才发现事情远没有我想象得这么简单。
我爸摸出烟点上,把脸隐在了烟雾的后面,却不发一言。我扭头看小姑,却见她低着头,双手不停揉搓着衣角,而她对象面无血色,坐立不安。
良久,我爸才又吐出一口烟,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小姑说,你明天就和我回绍兴。
五
几天以后,我爸独自回了杭州,而小姑却不见踪影。
我问我爸小姑去哪了,我爸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小姑在老家,准备结婚了。我爸顿了顿,又和我说,过段时间就带我回老家参加婚礼。
我心中替小姑感到高兴,同时又对小姑的婚礼翘首以盼。
可等到回了老家,我却觉得不大对劲。
尽管还有几天才拜堂成亲,但我家的祖宅自然已是张灯结彩贴红挂喜。房子门口院子里头,亲朋好友们络绎不绝,孩子们追逐打闹,边跑边吃着零食和喜糖,爷爷也换上了崭新的马褂,红光满面。
但我瞧着小姑夫家那边的情况,却怎么看都不像是之前来过我家的那位老师。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我爸才和我说了实话。
之前已经说过,爷爷是在传统礼教中长大的。我爸带小姑回老家后,听说小姑未婚先孕,爷爷勃然大怒,直接抓起拐杖,没头没脑地照着小姑身上抽去。
小姑大约是被吓傻了,竟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不少下,等我爸把爷爷拉开以后,小姑已经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身下是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迹。
孩子是流掉了,小姑却不死心,还曾试着逃跑,于是爷爷把小姑锁进了房间。据说小姑对象偷偷来找过小姑,可还没进屋就被爷爷打了出去——毕竟在爷爷眼里,小姑“学坏”是有他一份的。
但闺女大了总要嫁人,小姑名声虽然坏了,好在样貌讨喜,没过几天爷爷就给她定下了这门婚事。
男方家里倒也不算差,好歹也是老家的大户人家,做的又是正经活计。然而唯一的缺点就是儿子有病,多年下不了床,小姑那就是去冲喜的。
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爸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不知想到了什么。
而我忽然间便没了参加婚礼的兴致,只觉得外头人们的笑闹声和欢快的唢呐声遥远得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六
说来也蹊跷,婚礼的前一天,小姑那便宜丈夫突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红事改了白事,婚礼成了丧礼,这在老家也是头一回。
对大部分人来说,红白喜事其实并无什么差别。该吃饭还是吃饭,该敬酒敬烟照样敬酒敬烟。可对小姑来说,连嫁衣都没穿上就成了寡妇,那几乎就是天打五雷轰。
我爸带我去探望过小姑,却见她精神恍惚,像是丢了魂魄一样,只是整日整日地坐在床上,任由他人摆布。
丧礼结束没几天,我们一家就回了杭州。
自那以后,我几乎便再没见过小姑。不论是清明还是冬至,回老家扫墓的时候,我不仅没见着人,长辈们闲谈间也总对小姑的事三缄其口。
只有一年春节,大年初二吃完午饭的时候,我在厨房里见到过小姑。
彼时的她正蹲在灶台旁,赤着双手在一个大盆子里洗碗,脸色蜡黄憔悴,头发似也稀疏了许多。才一年不到的功夫,小姑却像老了十岁。她伸手把头发往耳后拨,便能见到因冻疮而臃肿通红的手指。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想上前打个照顾,脚底板却好像钉在了地上,直到小姑端起盆子消失在后院,始终不敢迈出一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姑。
直到近些年,我才断断续续地从亲戚们那儿了解到后来发生在小姑身上的事儿。
小姑未婚夫的丧礼后,风波却并未平息。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流言四起,说是小姑克夫。众人指谪之下,就连关系稍远一些的亲戚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至于处在风波中心的小姑,更是饱受摧残,终于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上吊自杀了。像是一片梨花瓣,风雨飘摇中从枝头坠下,零落成泥碾作了尘。
不过事情到这儿可还没结束——小姑虽然去世了,葬在哪儿却成了个问题。
爷爷觉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姑理当葬在夫家。可那边听了关于小姑的流言,怎么都不承认小姑是自家儿媳。一来二去,小姑的遗体竟生生在灵堂停了半个月。
最后,好像是村里哪一个老鳏夫死了,爷爷赶紧大手一挥,又把小姑许给了那老鳏夫,草草结了个冥婚,便稀里糊涂地把生前八辈子打不着一杆的两人埋在了一块儿。
七
又一个清明,我们全家照例回绍兴扫墓。
祭拜完了祖宗,我决定再去看看小姑。
小姑和老鳏夫葬在一块儿,而老鳏夫的祖坟在山的另一侧,我走了好久才到。
老鳏夫似乎还有些朋友,墓碑前放了几束鲜花。可小姑的墓碑前却空空荡荡,只有厚厚一层尘土覆盖其上。
我花了些时间把枯枝和尘土清理干净,放上水果点心。忽然起了一阵风,梨花便纷纷如雨落下,覆满了小姑的坟头。
梨花风起正清明,往日的岁月好似画卷一般在我眼前浮现,然后又如同无声电影般悠悠地播放。我仿佛又一次见到了那个仰起头痴痴地望着天空的清冷身影,素白的衬衫与枝头的梨花相映成雪。
小姑,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