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
我十二岁那年,已不记得有没有读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可每每回忆起那段时光,我就会想起这篇文章,感觉就是在写十二岁的我。
1966年暑假,我初中一年级刚读完。听大人们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家的小厨房天天都会聚几个叔叔伯伯,和父亲一起神侃外面的局势动向。小厨房里烟雾袅袅,香烟一支接一支,神秘的氛围夹杂着不安。我总是喜欢夹在中间,听他们聊那些似懂非懂的事情,常常被父亲驱赶,“大人说话,小孩走远点,干你自己的事去。”不一会我又会籍口溜进去听他们神聊。
点火
暑假结束了,我以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初二年级的新学期。因为之前已有传闻,学校可能不上课了,要开始文化大革命了。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我不懂,老师也说得含糊其辞。我只知道是一次不寻常的运动,我能感受到每个人内心的躁动和不安。上学后,我从同学那里听到了许多小道消息:什么北京的学生已经开始造反了,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又听说北京这把火已烧到上海啦!北京学生在人民广场演讲呢!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让我云里雾里,目瞪口呆,感觉世道变了。
课后约上几个同学去人民广场见见世面,轧轧闹猛。果不然,人民广场乌泱泱地聚了许多人。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绿色军装,臂上套着红袖章,写着红卫兵三个大字,上面还有一排小字,表明是哪个组织的。他站在台上手舞足蹈地指挥群众高唱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就罢他娘的官……”后面几句是念词,重复好几遍。我又被雷到了,革命竟然还可以骂人?底下响应的人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样看闹猛的。突然有人喊了声“警察来了!”聚众的人立刻作鸟兽散。我和同学傻傻地站在那,感觉没干坏事啊!为啥要逃?只见台上的红卫兵愤愤地用一口纯京腔骂道,“他妈的,上海人都是孬种,胆小鬼,干不成大事……”我听了心中很为上海人感到羞愧,可我也是实在张不开口喊那些口号,唱那些乌七八糟的歌。
回家后,我把所见所闻告诉了爸妈,被爸妈训斥了一顿,“以后再也不许去那种地方,但凡不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一律不许去。”我答应着,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我的第一张大字报
我们初二开学就没发过课本,据说那些课本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不能用了,要重新编写。于是上课就学毛主席语录,学人民日报社论,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真是枯燥无味。作业就是写大字报。我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写大字报了,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内容。而且内容一定要针对老师进行批判,要把隐藏在教师队伍里的牛鬼蛇神挖出来。老师都是我崇拜的人,哪来牛鬼蛇神的踪迹。有同学偷偷告诉我,大家都在抄,你写不出就抄吧。我天生就排斥这种抄袭行为,而且都是无中生有的东西,我没法接受。于是苦思冥想寻找老师的缺点。
我想起我的语文老师,曾经向我借过一本《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小说,都过了一个学期了还没有还给我。我也很喜欢这本书,又不好意思讨,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就拿这件事写了一张大字报,认为为人师表,不应该借东西不还。然后就像小偷似的,悄悄夹进一叠大字报里。天天祈祷不要被她发现,还经常跑到挂大字报的教室去找我那张大字报,企图撕下销毁。大字报教室有好几个,用铅丝一排排拉着,上面挂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大字报。我仔细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我那张大字报,略微放下了心。好在写大字报像一阵风,因为我们人小,写得都是瞎胡闹的内容,后来也就没人逼着我们写了。
牛鬼蛇神被抓出来了
牛鬼蛇神终于被抓出来了,她姓牛,叫牛芸,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她出生在资产阶级家庭,气质就是与众不同。她说话平和,性格孤傲,教学口碑很好,很得校长欣赏和同事们的尊重。连我们这些工人阶级的平民子弟,都会对她刮目相看。
有一天上厕所,发现她拿着拖把在拖厕所。我惊讶极了,不知为什么,我眼睛都不敢正视她,轻轻地打了个招呼,如完厕后马上溜走。怎么会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女子,一个受人尊重的老师,竟然为我们扫厕所,太匪夷所思了。我担心她是否能承受住这种待遇,她倒是一点也没看出有自卑,还是那么坦然,那么优雅。遇到有同学做出有损公德的事情,她还是会平心静气地指出,她内心依然承担着教师的一份责任。
批斗牛芸那天的情景让我终生难忘。只见几个红卫兵揪着牛芸押上台来,脖子上挂着牌子,上面用黑墨写着“反革命分子牛芸”,还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红叉。牛芸被绑着跪在台上,双手反举着,同学们说这叫“飞机式”。接下来是全体喊口号:“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牛芸罪该万死”“打倒反革命分子牛芸”“打倒资产阶级的臭小姐牛芸”……口号喊完后就有红卫兵,读罪状,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惨不忍睹了。一帮牛芸的学生群殴牛芸,揪住头发,拳打脚踢。我的心在颤抖,好多天都没缓过神来。一直在想牛芸那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以后会怎么想这件事。我想来想去她也没啥问题,就是一个出身问题,能怪她吗?原本挺羡慕她的,现在暗自庆幸,幸好我出身于工人家庭。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出身于工人家庭感到幸运。
后来学校还组织参观牛芸家的抄家物质。有钱币、书籍、衣物、还有一些器皿等。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在参观器皿时,讲解员说,这就是资本家剥削工人所得,过着奢靡的生活,这是专门用来吃白木耳的汤盅…。直到现在我吃白木耳时,总感觉自己像个有钱人。
红卫兵组织
初二那年,学校的组织架构也起了变化,老师也不唤作老师了,直呼其名。学校成立了红卫兵团,每个班为红卫兵排。老师委任了几位班干部发展红卫兵。大我好几岁的蒋志强同学担任负责人。这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让我们感到无比兴奋和激动,这意味着我们成了真正的革命者。
我从来也不担心加入不了红卫兵组织,我当时是语文课代表、是学校红领巾广播电台的台长。开班会讨论审批时,同学们一致通过,唯有蒋志强吞吞吐吐地说,“她爸是职员。”“我爸是技术员,我爸是工人出身”我涨红了脸,低声辩解着。蒋同学还是不同意通过,说要搁一搁。我顿时委屈的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我突然觉得我不认识蒋志强了,他不再是那个说话诚恳,办事踏实的班长了,我对他那么有权欲之心而鄙视他。心里暗暗骂道,“留级生,乡下人。”那时我们背后称大龄同学都是留级生,蒋志强倒不是留级生,听说是乡下转学过来的。成绩一般,因为大我们好几岁,比我们成熟懂事,所以大家选他当班长。后来听说他还进入了红卫兵团部。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重挫,心里难受极了。并不全是为了加入红卫兵,而是我的出身问题受到了质疑,遭到了歧视,这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回家我哭着告诉爸妈,爸妈安慰我说,“没关系,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呢!”果然,不久后,我也光荣地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后来我发现,班上除了几个成分有问题的,几乎全都加入了红卫兵。
上海的红卫兵终于被煽动起来了,搞了一出大行动。全市的红卫兵游行到人民广场,接受市委领导的接见。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可以从杨浦走到人民广场。我们手持标语,呼着口号,走走停停,和各路人马会师。到了人民广场天色已暗,并下起了雨,我们的衣服都被淋湿了,手中的标语就剩下一根光棍了。广场上人山人海,雨雾茫茫,群情激昂,口号声此起彼伏。依稀可以看到市委领导在那儿招手,那种场景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后来才知道,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序幕。领导接见完以后,我们就解散了。当时广场周边有许多单位组织,烧了姜汤给红卫兵小将吃。我记得有一位阿姨端着一碗姜汤给我说,“快吃,快吃!要生毛病了!”果然,我到家后高烧了一场。
我的战斗队
自从游行回来后,我听到了一个传言,说我们参加人民广场游行的上海市红卫兵,是一个保皇组织。真正革命的应该是造反派。于是有人悄悄将红袖章上上海市三个字折到里面去了,就露出红卫兵三个字。我也跟着把它折进去。过几天我又把它露出来了,因为我实在不喜欢造反派。在我的认知里,造反和强盗联系在一起。就让我当一名保皇派吧!
后来我还发现,红卫兵组织多如牛毛,五花八门。什么“誓死捍卫毛泽东战斗队”“毛泽东思想先锋队”……更可气的是那些平时表现不好,在我眼里吊儿郎当的同学,也成立一个战斗组织,我心里开始不平起来。于是我找了几个没有被各种组织收纳的同学,和他们商量说,我们也成立一个战斗队吧!同学看着我目瞪口呆。“为什么他们可以成立我们不可以?我们只要想出一个组织名称,并选出一个领导,写出一个成立的宗旨。名称我已想好了,就叫 '风雷动战斗队'这样可以吗?"然后他们要选我做领导,我说我不行,我岁数太小了,当时我是我们班最小学生,同学们都比我大一两岁。于是论资排辈,选了一个年龄最大的同学,叫张元玉,比我大三岁,个子比我高一个头。我们找了一间教室作为我们的指挥部。怕别人来占用,我们用桌子把门堵死,留下一条小缝隙进出。然后像过家家一样,搞一个办公区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个东风就是要有一个人去学校总务处领取革命工具,比如纸墨、毛笔、浆糊,等。我们要布置一下,大门上要写上我们的名号,还要写一些标语,渲染一下气氛。可是谁都不愿去领材料,包括那个领导张元玉。唉!没办法,主意都是我出的,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总务处。那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一切都颠倒过来。老师看到学生都躲着走,学生看到老师都直呼其名。可能我还不习惯这种违背伦理的处事方法,到了总务处,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明来意:“孙老师,我们想领一点办公用品。”孙老师可能看我人小,没把我当回事,虎着脸说:“干什么?”我把我们要成立一个战斗组织的事说了一遍,只见孙老师没好气地低声说“瞎污搞”扔出一张申领表格给我,“填填清爽。”我赶紧填了,高高兴兴地抱回了一大堆彩色纸,和笔墨等。其实我们用不了多少,大部分还是大家分了拿回家了。
我们成立战斗队是要投身革命的,怎么革命呢?我们绞尽脑汁思索着。后来有同学建议可以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到公交车上去朗读毛主席语录,看样子我们只能干这个。我们两人一组分别上了两辆公交车。我和黄珑玲一组,其实我还是很难为情的,当众说话是我最害怕的事。我是学校的播音员,我没有理由躲到同学身后。我们上了车后,售票员让我们买票,我们怯怯地说,我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来宣传的,售票员也无语了。车开了好几站,我们都没有勇气张口。售票员以为我们是来逃票坐车的,不客气的叫嚷着“喂!你们宣传不宣传啊!不宣传就下车!”被售票员一逼,我开口了:“革命群众们,大家好!我是某某中学的红卫兵小将,我们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下面为大家朗读毛主席语录,于是我们俩齐声朗读“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我分明看到有一位乘客掩面在偷笑,我臊得真想逃下车去。但我忍着,坚持朗读。等车子往回开的时候,我们已经不难为情了。完成了一次革命工作,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可惜这个战斗队成立了没几天就夭折了,出于对混乱局势不能把控,为了不让国家财产流失,还有考虑到学生的安全。上级部门通知下来,学生停课在家待通知,不允许再去学校了。我的革命理想还意犹未尽呢!
革命大串联
我们再次被学校召回,是传达全国学生革命大串联的中央文件。这种大串联,用我现在的思维理解,就是朝圣。终极目标是北京天安门,接受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的检阅。那时毛主席已走上神坛,如星辰,如太阳,照亮每一个人。吃饭前要默念毛主席语录,临睡前要对照毛主席语录反思。每个人都有一本红宝书,作为人生指南,如圣经。每个人胸前都别有毛主席像章。谁的像章比较稀有,谁就最时髦。我那时收藏毛主席像章非常着迷,视如珍宝。常常会拿出来欣赏,犹如万丈光芒,沐浴全身。我们家还有一个瓷器毛主席雕塑,上面积灰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可以用抹布去给毛主席擦脸呢?但毛主席脸上布满了灰,也是对他老人家不尊重的。所以每次我都很有负罪感地替毛主席擦脸擦身。如今竟然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心中的神,别提有多兴奋。那时去北京见毛主席是每个人最梦寐以求的事情,是中国人最光荣最幸福的事情。
我们战斗队几位虾兵蟹将又凑在一起讨论串联的事情。而且老师说明天中午十一点就有专列开往北京,这个机会绝对不能错过。这次我们战斗队的四个人很快达成共识,决定明天一起赴京去见毛主席。
回到家中我把我那绣有红五星的军用书包腾出来,放了些洗漱用品,书包搭扣上还挂一个搪瓷的军用小茶杯,还有一个军用水壶也带上。那时很崇尚部队用的所有装备,就像如今的爱马仕、路易威登。准备完后就焦急地等待父母下班回家,期待批准。母亲回到家听说这件事后不假思索地说“不行!想得出来的。”然后把我书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一边拿一边说:“带这点东西就可以上北京啦?你知道北京有多远吗?热昏!”
晚上父亲回到家,我哭诉着:“我都和同学约好了,明天在人民广场公交站碰头,这不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是学校组织的革命行动······”我把帽子做得大一点。父亲也觉得这个事情有点离谱,但看我泪流满面,不忍拒绝。就同母亲商量着,看他们也左右为难,主要还是不放心,这么小的人跑那么远。母亲是共产党员,有问题找组织。母亲连夜跑到她的党支部书记家请示。我不知道书记对母亲说了什么。回来后母亲就默认了这个革命行动。母亲亲自为我打点了行囊,准备了换洗衣服。确实有许多我没有想到的准备事项。
第二天我吃了早饭早早出发。和同学们接上了头。北站广场密密麻麻全都是红卫兵,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席地而坐。我们打听中午十二点半发车的队伍在哪里?其中一位红卫兵说,“我们就是十二点半的车,早着呢,火车误点,上午八点的车还没走呢!”天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们就挨着他们席地而坐。马上大家就熟悉起来,互相交流是什么学校的,是什么组织的,感觉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彼此倍感亲热。
快近中午时,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姐!阿姐!”只见弟弟兴奋地喊道:"阿爸,阿姐在这儿呢!”只见父亲和弟弟赶来。我很诧异,在这人山人海的地方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怎么找到我的?爸爸说:“多亏你弟弟机灵,眼尖。我就是碰碰运气,看你有没有走。”爸爸接着说“你忘记带水壶了,我帮你送来,还帮你买了点面包,肚子饿的时候可以吃。我就是不放心你,想关照你一下,有困难要依靠革命组织,千万不要随便相信不认识的人。不能随随便便跟人跑,一定要在人多的地方,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爸爸还关照同行的同学,“你们一定要互相帮助,团结友爱,咪家人小,拜托你们一定要多多照顾哦!”同学忙回答,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催着爸爸快回。爸爸一步三回头地说:“记得要写信回来哦!”同学们都说:“你爸真好!”
快到傍晚时,由于火车误点,广场上的人越积越多。于是铁路部门决定增开班次,疏散一些红卫兵。广播里开始通知我们这个班次的红卫兵开始进站。我们随着人流进到火车站,发现是棚车。也就是闷罐子车。我知道一般加班车都是用棚车来代替。春运的时候,我随父母去乡下,就坐过这种棚车。里面没有凳子,地上铺着稻草。我们互相连拽带爬地上了一节车厢,发现里面稻草也没有,车里已经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比我们大的红卫兵,有大学生,高中生,我们属于最小的一茬。看我们无所适从的样子,都挺照顾的,挪出地方让我们坐下。
火车开始启动,车厢里也开始热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打听着对方来历,交流着文革小道新闻。给我们让座和搭话的人,据他自我介绍是某某大学的学生,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们从他嘴里知道,这趟列车不是开往北京的,是去杭州的,原因是北京滞留的红卫兵太多。我们听了大失所望。不一会车厢渐渐安静下来,听着有节奏的“七块八角”(小时候模仿火车声音)声,全体昏昏欲睡。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只有坐在门口的人可以从门缝里看到夕阳西下的景色。车厢里 亮起了昏暗的灯光,一支十五支光的电灯泡在我们头上摇晃。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要小便了”又听有人回答,“角落里有便桶,”接下来便没了声响。也不知这个人有没有去小便,还是硬憋着。又过了一会,发现张元玉老是在挪动,我轻轻问她,“你是要小便吗?”张元玉有点愠怒地回答:“没有,我才不会在这种地方小便呢”后来下车后张元玉告诉我们,那个大学生摸她的屁股。我们气愤极了,说肯定不是大学生,冒充的。那时我们眼里大学生是很受尊崇的,不会干这缺德事。这时我们才知道,革命队伍里也会混进流氓,要警惕!
火车开开停停,终于停下,听到一阵哨子声,还有人在站台上大声喊:“杭州到了,杭州到了,全部下车”我们随着人流出站。车站外候有许多接待单位,黑暗中,我们被粮食干校的人拖走了。
粮食干校的教室里两边铺着稻草,中间是一条走道。稻草上放着一条条席子,算是一个个铺位。我说怎么睡地上啊?床都没有?一个北方红卫兵回应道“上海人就是娇气,这已经是很好啦!有的接待站连草都没有”我便不敢吭声了。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庭院里放着一个大木桶,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山芋粥,旁边放着一大脸盆馒头,还有酱菜,随便吃,随便拿。我看到有红卫兵拼命吃,吃了还拿,被几个有正义感的大学生批评了,“都是出来干革命的,咋一点觉悟都没有?”,中午是拿着餐券吃饭,一人一份,豆角炒肉丝, 饭还是随便吃。晚上有红烧肉,感觉特别好。不愧是粮食干部学校,我们也享受了干部待遇。于是记住爸爸妈妈的嘱咐,到了地方要写信回去。我把这两天的所见所闻美美地夸了一番。请爸爸妈妈放心。
大串联的目的就是学习交流各地的革命经验,把革命的烈火遍地燃烧起来,燃遍全中国每个角落。其具体任务就是参观学习各单位的大字报,抄大字报。可我们两眼一抹黑,根本就不知道去哪里看大字报,也不知道该摘录些什么大字报。粮食局干校也有大字报,我们稍微浏览了一下,一点兴趣也没有。于是我们就跑到街上去溜达。也不敢走远,怕找不回来。路过一家小店铺,发现店家用痰盂罐装糕点在卖,脱口而出,“咦!这是小便用的,怎么装吃的啦?”没想到店家听得懂上海话,气呼呼的用杭州话数落我一顿,同伴们忙替我打招呼。和店家说对不起。我自觉无趣。
在粮食干校我们只住了四天就要被驱赶,各地都在模仿北京的做法,红卫兵串联只接待四天,否则人满为患,应对不过来。让我们哪里来回哪里去。
吃了晚饭,我们打点了行囊去了火车站。我们在火车站里徘徊着,实在不愿意踏上回上海的火车,这一回去了就再也没机会出来了。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次串联机会,四天就结束了,毛主席没见成,心有不甘。这时我们看到有一辆列车,标有杭州—株洲的字样,株洲是什么地方?大家都不知道。我提议我们就上这趟列车吧,管它把我们带向何方,让串联继续下去。可有人质疑,这车到底开不开呢?我说:“不可能永远停在这,总归会开的”大家迟迟疑疑的跟我上了车,发现车上有几个红卫兵在睡觉,他们好像在这里借宿似的,问了几个人这车什么时候开?都说不清楚。可能也和我们一样,漫无目的,四处漂泊。但有人在车上,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提着行李,开始挑座位。发现了一个软卧,名副其实的软卧,宝蓝色的丝绒沙发座椅,而且是半卧位的,可以放下睡觉。位置特别宽敞,面对面正好是四个位置。可有人提出是在厕所旁边不好吧,会很臭。是的,这么好的位置为什么放在厕所旁边?我也纳闷。我说,我们先在这里睡会吧,反正位置多,睡一觉后再调整。大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先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再说。不一会大家全都进入梦乡。
天亮时,我们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睁眼一看,车厢里已涌进许多乘客了。人流络绎不绝地从车门和车窗涌进来,我们已没有机会换位置了。有人看中了我们的位置,让我们往里挤挤。我们说这是两人位置,“现在哪还有两人位?你瞧其他三人位的不都坐四个人,”我们自觉无理,结果我们两人位也挤了四个人。人还在不停的上,感觉要把车厢撑破。有人大喊,“不能上啦!挤不进啦!”但车窗里还是不停地有人在往里爬。好在我们的车窗,不是靠站台,但我们舒适的空间,已站满了人,把我们围得严严实实。有一个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小桌板上。还有人带着扁担,不小心敲了另一个人的头,被敲的那一位很幽默地说了句:“在向我示威吗?”我忍俊不禁。那时尽管条件很差,但每个人都很友好,大家出门在外,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如果谁有点私心和不义都会感到不耻。
火车向株洲进发,沿途风景如画,厕所臭气熏天。但我们还是感受到了厕所旁的便利。我们从同行的旅伴嘴里知道,株洲属于湖南省。天哪!湖南省有多远啊?这时我才忐忑不安地意识到这是一次冒险之旅,前途未卜,父母知道了该有多焦虑。
沿途我们看到了徒步串联的红卫兵,他们像红军长征时那样,举着红旗,背着行囊,长途跋涉,让我们感动不已。卑微的我们还厚着脸皮,向他们招手高呼:“向步行串联的红卫兵学习!向红卫兵致敬!革命万岁”那些徒步的红卫兵也向我们招手,不知他们会对我们喊些什么话。
火车在第二天的中午到达株洲,全部下车。车站上闹哄哄的。我们看到对面站台有一辆途经列车在停靠,有位大学生模样的姐姐探出头来张望,我们上前询问,“这车是去哪里?”“是去长沙的,你们要去哪里啊?”姐姐热情地问。我说“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那就去长沙吧!到长沙还可以去毛主席故乡韶山参观”太好了!韶山也是红卫兵们向往的地方。但车门已关上了,我们上不去。那位大姐姐热情地说,就从车窗爬进来吧!说着就把我们的行李先拿进去,然后招呼站台上的红卫兵帮忙,下面托,上面拽,像拖死猪似的硬是把我们一个个塞进车厢。我此刻最能体会到毛主席的话:“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在大串联时,所有人都像兄弟姐妹一样,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感觉特别温暖,没有那种在异乡漂泊的感觉。
列车驶向长沙,车上没有位置,我们就站大姐姐们身旁。只听其中一位姐姐低声说,这些小屁孩跑出来,哪是干革命的,就是出来玩的。这是在说我们呢!我们面面相觑。
列车行驶中,我不停的在挠痒。一位大姐姐说,怕是有虱子了吧!我说没有,顺手就撩起了衣服给她们检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害羞。我也不知道虱子是藏在衣服里的,而不是在皮肤上。直到在长沙师范学院接待点时,管理人员来收集有虱子的衣物拿去消杀时,我还振振有词,我没有虱子。被一位红卫兵当场检举。看我经常挠痒痒,她早就怀疑我有虱子了,她拿起我的毛衣从里面找出一个虱子,我哑口无言。这时我才第一次认识了虱子。于是我把我的内衣也检查了一遍,发现在衣缝里有许多虱子产的卵。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去消杀,总算我身上不太痒了。
我们在长沙师范学院住了一个星期,就拿到去北京的票。我们高兴坏了。那天我们早早去车站排队候车,又遭遇误点。我们已习惯了这种不正常的铁路交通。于是找了一个墙根脚席地而坐,耐心等候。广场上照样人头济济。我们从早上一直等到晚上,还是没有消息。晚上,气温降了好多,我们互相依偎在一起,又冷又困。我靠在张元玉的怀里,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我被同学叫醒,天已大亮。我头疼欲裂,浑身无力。张元玉摸了一下我额头,“哟!老烫呃!那怎么办?”我说:“不要紧。”黄珑玲说:“万一在火车上热度越发越高,火车上又没有医生,那该怎么办?”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劝我留下,建议张元玉留下陪我。等我病好后再去北京与他们会合。这时广场的喇叭声响起去北京的红卫兵可以准备排队进站了。我心里难受极了,这种难受似乎超过了我病痛的难受。我们四人在这里分道扬镳。后来那两位同学赶上了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这也是最后的一次。要是知道这个结果,我是万万不肯留下来的。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进得医院。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喊,“小同志,醒醒”我睁开双眼看到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医生对我说:“醒啦?终于醒了”我无力地对医生说:“我很难受”说着就哭了起来。医生安慰我说:“吃了药会好的,不急,我们红卫兵小将是最勇敢的”我不好意思哭了。医生还说小小年纪就出来干革命真不容易,爸妈可要担心死了。是的,我拿到去北京的票后,就给爸妈写了信,爸妈收到信一定以为我在北京呢!
过了几天烧退了,我又发现我便秘了,可能是发烧把肠子里的水分都蒸发掉了,也有可能是这么多天没有什么油水,(长沙的伙食比杭州差多了)而且什么菜都放辣椒,上火了。我又哭了,赵秀玲无奈地望着我,“要不再去医院看看?”我点点头。于是到了医院,医生帮我灌了肠,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灌肠,也是我生平唯一一次灌肠体验。
革命大串联中所有的医疗都是免费的,所有为你服务的医生都是全心全意的。因为大家都学习了为人民服务。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受到了许多陌生人的帮助让我十分感动。我最感到对不起的就是张元玉同学,我害她上不了北京,见不到毛主席。因为我们再次申请去北京时,北京已停止接待外地的红卫兵小将。在北京串联的红卫兵一律劝返,各地也纷纷响应劝返红卫兵。所以我们只能等待回上海的机会。
中央发文停止革命大串联,韶山故居也不接待红卫兵了。长沙杨开慧故居也不接待了,大串联给铁路部门以及各行各业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损失。学校停课,工厂停工,铁路可能更忙了,我们迟迟没有等到回家的车票。
这时我们已经身无分文。我出门时带了二十元钱,赵秀玲她们只带了十五元。本也没打算在外逗留许多天。现在竟在外快一个月了。父母心急如焚,要给我汇钱。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拿到票回家了,怕收不到钱,就不让寄。
一天我们碰到了一个小红卫兵,感觉比我都小,是个男孩。一问是六九届的。六九届当时算小学生,没有学生证。只有中学生才可以有资格串联。我好奇地问:“你们小学生怎么可以出来串联?”他说是跟着邻居大哥哥出来的,后来在火车站挤散了,现在他一个人在外面流浪。身上早没钱了,他只带了五元钱,是妈妈让他买面条,他没买就跟人跑了。他告诉我们可以到当地民政部门借钱,他已经借了好多次钱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信息,喜出望外。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赶到了民政部门,一看,好家伙,队伍排得老长了。我们排了一个上午,我和张元玉终于各自借到了五元钱,这样可以撑到回家。这些钱主要是花在旅途中买食品和水。
等待的日子很无聊,我常常会被那些小书摊吸引,赵秀玲常常规劝我,要省着花钱。赵秀玲大我几岁,比我懂事多了,像姐姐一样照顾我。
终于回家了。父母看我没有少胳膊少腿地站在她们面前,高兴坏了。我也从没有离开父母这么久远。看到亲人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母亲让我第一时间洗澡,从里到外都换掉,在信里我已告诉母亲我身上有虱子。母亲把我的衣服全拿去煮了。洗完澡后,母亲又把着我的头仔细察看,发现头上也有虱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去理发店剪头发。理发师嫌弃得不得了,胡乱地剪成了不男不女,说,回家买瓶白酒,用毛巾捂,可以去虱。我们回家如法炮制,弄得我都快醉了。也不知有没有把它干掉。后来我头一痒,就忧心忡忡,自己去买烧酒来捂头,搞了好几次才放心。
我那张五元钱的欠条,有人说不用还了,那是干革命的花费,国家应该补贴的。父亲仍坚持让我去民政部门还款。父亲说,做人一定要有诚信,既然是借的,一定要还。
借着革命的幌子,带回一身的虱子。我的造反生涯就此打住。
之后我读到《阿Q正传》里关于虱子的那段话特别感同身受。好长一段时间,我总把革命和虱子联系在一起。
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