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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 兄弟塔

2023-01-12  本文已影响0人  南隅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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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一。

寒风从西伯利亚呼啸而来,长驱直入,连绵不绝,中原大地阴冷而沉寂,田野和村庄空无一人,动物和村民都已窝冬。胡家庄一片静谧,满目寒冷。就算天气好,村民也难得出来晒太阳,更何况西风呼啸着、阴云密布着,当然首选窝在家里,要把寒冬躲过去。

胡九州无疑是一个另类,他一大早就醒来了,在黑暗中等待太阳的升起,或者说是等待阳光的到来。天蒙蒙亮,胡九州一个翻身就起床了,他把黑乎乎的棉被折成豆腐块,摸索着柴禾,在冷灶里生火,煮一大碗玉米糊当早餐。胡九州吃完玉米糊,来不及洗碗刷锅,披上破了七个洞的军绿色大衣就出门了,把结了一层厚厚食垢的锅碗留在黑乎乎的空屋里。

胡九州不管这些,他匆匆忙忙出门,他要和昨天一样,踩着冰霜和残雪,取土、打土、夯墙,他要把这座房屋建好。大年三十很快就要到了,而建房还有大量工作要做,胡九州充满了紧迫感。年底了啊,弟弟应该很快会回家的,胡九州要在大年三十前把房子建好,给弟弟一个惊喜。哥哥亲自为你建的房子,你回来就可以娶妻生子了。

胡九州心里想着弟弟,哈了口气,冰霜和残雪都不觉冷了。今天要把这一层建好,离年底只有二十多天时间了,要加快进度。胡九州虽然不怕冷,但苍茫的大地却顶不住严寒,大地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胡九州有备而来,拿着铁锹对泥土上的冰层“砰、砰、砰”地猛砸,然后把冰渣铲到边上,再把泥土取出来。冰霜之下,泥土也是硬的,土壤的毛细血管也被冷风冻住。但是胡九州不怕,他挥动着铁锹,一锹,一锹,一锹,把僵硬的泥土砸碎,拍实,再敲细,搅拌,硬生生把冬日坚固的泥土砸成夏日柔和的泥巴。胡九州也似乎回到了夏日,满头大汗,他热得把军大衣甩在一旁,然后挥动膀子,取土,打土,夯墙。阴风里的胡九州像一团火,仿佛要把寒冬击退。

阳春三月。

春暖花开,万物生长,天地之间充满了勃勃生机。暖阳的回归,是多么舒服啊,胡九州就是在春天想到建房的。为弟弟建个房屋,让他回来时可以娶妻生子。胡九州想到就干,先在自家院子里选一块地,然后用脚步和锄头丈量了方位,就开始取土,打土,夯墙。

胡九州在建房时内心是激动且欢喜的,然而个别村民却觉得奇怪,来指指点点,这建的是啥玩意啊,随意画出的地基,顺手而上的墙体,是房屋还是塔呢,是吃饱了撑着建着玩吗?这瘸子真有意思啊。胡九州并不屑于解释,这世间,除了父母妻子,最亲近的就是兄弟了,而胡九州没有父母妻子,只有一个弟弟,所以,给唯一的弟弟建房,是愉快的。

胡九州想起那时和弟弟一起的日子,真叫是开心啊,两人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掏蛋,一起偷瓜摘枣,一起逃学挨骂,直到兄弟俩先后去参军,分属两个连队,才不能日夜相守。但后来,部队又一起到南方前线去了,两兄弟又偶尔能见到,相见的喜悦短暂而宝贵,话总是说不完。再后来,胡九州提前退役了,中原和边关,相去三千里路,再也见不了面。胡九州觉得一个人在家也是无事,不如给弟弟建个房屋吧,让弟弟光荣回来时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所以,整个春天,整个夏天,胡九州都在忙忙碌碌。但忙忙碌碌有着内在的充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看着房屋在自己的双手下逐步拔高,胡九州内心充满了喜悦,只是郁闷,随着房屋逐渐长高,引起个别村民的好奇心,“胡九州,你建的什么啊,是一座塔吗?”胡九州觉得他们是真没眼界,这怎么是一座塔,明明是一座房屋啊,给我弟弟娶妻生子用的房屋。胡九州觉得没必要和他们解释,建的房屋虽然差了点,但它仍然是一座房屋。

胡九州有时候想,也是自己无能,不然不用自己建房了。那年,民政部门为自己建了个小平房,说是优待退役军人,当时就质问,为什么不给我弟弟建一个?我弟弟也是军人,他能力比我强,他作战比我勇敢,为什么不给他建一个?他们摇摇头走了。或许,是因为弟弟还在服役中,等他退役了,民政部门会为他建一个平房吧?

春去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房屋一点点长高,村民们不再指指点点了,他们看着胡九州的房屋说,这是哪门子房屋,这分明就是塔,胡九州建给他弟弟的塔,就叫兄弟塔吧。

胡九州觉得他们神经兮兮的,这都什么眼神啊,虽然外形难看了点,但怎么会是塔呢。胡九州没空理会那些村民,他看着房屋日益拔高,内心安定而祥和。但是,要赶在大年三十前把房屋建好,还得每日作业。所以,就算是天寒地冻,胡九州仍然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太阳下去很久才回屋,一日三餐则是玉米糊、烤土豆、方便面。胡九州不是没钱吃米饭,而是烧饭炒菜太费时间,只有玉米糊、烤土豆、方便面,一人一锅一大碗,省事省力,挤出来的时间就可以多取土,打土,夯墙。

随着房屋的增高,胡九州愈发吃力了,取土,打土,夯墙,是体力活,胡九州瘸着腿虽然不便,还可干一会停一会,蚕食着推进,一点点堆积。但墙体高了,缺了右腿的胡九州很难登高作业。面对长梯,胡九州吊着空荡荡的半条右腿,想双手牵引着自己上去,却提不了泥土,只好改为单手牵引,然后腾出一只手提土。单手牵引使汗水喷薄而出,唯一的左脚艰难地支撑身体。胡九州好几次从梯子上滑落,摔得满身泥土,但再次爬起来,依然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上运土,打墙,夯实!像野猴一般吊着身体下来,再喘着气、咬着牙、淌着汗,往上层运土,让房屋慢慢地慢慢地长高。

几天后,楼房又建好了一层,这时,隔层需要木料,却不够了。胡九州是春天想到就做的,所以建房的材料并没有备齐,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缺什么找什么。所以,胡九州只得停下了手中的“取土、打土、夯墙”作业,要想办法找些木头来,当作隔层,才能再建设上一层楼。胡九州看着空空的院子,无计可施,于是拖着半条残腿挪出院子,在村子里转悠,看到村民遗弃的木头木板杂木之类的,就一根一根、一块一块、一段一段地拖回来。

有一次,胡九州发现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可以当作房屋的大梁,胡九州就瘸着腿,以跪拜的姿态拖着木头,朝着自己家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动。却在家门口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张甲拦住了。张甲说,死瘸子,这是我家的木头,你为什么偷走?胡九州气不过,怎么是偷呢,这木头落在村子的大路旁,两端都霉烂了。霉烂了就能偷走?放在路边就是无主的?瘸子你想什么呢,赶紧给我放下。看着张甲的质问,胡九州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是没有其他木头了,所以胡九州依然紧抱着木头。张甲看胡九州没有反应,就直接上来抢木头了,你他妈当自己姓胡就了不起了?胡九州听不懂张甲的话。这个村子叫胡家庄,胡是大姓,张是散姓。但胡九州并没有想到这些,他眼里只有木头。看着张甲来抢,胡九州死死抱住木头,躺在地上,任凭张甲怎么抢夺,都纹丝不动,像钉在地上一样。张甲边拉扯边骂,我就不信了,偷东西还这么死皮赖脸。但胡九州仍然纹丝不动,张甲忍不住一脚踹向胡九州。然而,张甲的脚还没踹到胡九州,就被胡九州一把推开了,接着,胡九州一个翻身,顺势扑倒了张甲。胡九州的腿是瘸的,但手劲可不小,张甲被压制得服服帖帖,嘴巴和泥土亲吻多次。这时,村民张乙经过,见状就把他们拉开了,对着张甲一顿骂,你脑子呢,怎么和胡九州一般见识,自讨没趣啊。张甲打不过胡九州,只好气鼓鼓回去。胡九州开心地拖着木头回院子里。

寒冬刺骨。

西风肆虐,层云昏暗,虽无雨雪,仍然冷寒刺骨。这天,胡九州正在撸起袖子取土、打土、夯墙时,几个穿着制服的人闯进院子。为首的直接说明来意,我们是执法中队的,有人举报你私自搭建违章建筑,今天先来取证,后续可能要对违章建筑进行依法拆除。胡九州听到“拆除”两字,就双目圆瞠、脸色下拉,我自家院子,建个房屋怎么了?自家院子也不行,建房都要审批的,如果都这样私自搭建,那村庄规划不就乱套了?胡九州尚未回话,只见村长嘴里骂着“这个傻子张甲,怎么和胡九州杠上了呢”走进院子,低声对为首的说,戴队长,这位脑子有点问题,你们别理会了。戴队长惊呆了一下,看起来口齿清晰的,怎么脑子有问题?村长只好告知,胡九州以前被炸弹炸飞过一条腿,还中了好多发子弹,吓傻了,疯疯癫癫,时好时坏。戴队长将信将疑,疯子我们是不想惹的,但是你们村民举报了,你得把你们村民说好。

任凭村长怎么说,村民张甲还是口服心不服,亲吻泥土的感觉非常难受,何况是被疯子按倒在地亲吻泥土,而那泥土是村民和驴马多年踩踏渗有陈年动物粪便的。想想多恶心,张甲便举报到镇政府。胡九州是退役军人,所以领导叫退役军人事务站徐站长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徐站长一声长叹,又无可奈何,老班长太可怜了——徐站长也是退役军人,所以称老军人为老班长。这胡九州啊,他一直认为他弟弟还在部队,还在老山前线,还在保家卫国。他忘了胡五岳的一腔热血都洒在边疆了啊。

徐站长曾翻阅过两兄弟的资料:他们都是军人,胡五岳比胡九州迟两年入伍。后来,遇到南方边疆有战事,两兄弟先后开赴前线参战。有一次,部队要组建一支敢死队,对一个顽固的敌方据点进行清除。胡九州报名了,因为是老兵,所以初步入选。胡五岳也报名了,他是侦察兵,复杂战场的适应能力特别强,所以也入选了。部队发现他们是两兄弟,就把胡九州移出了敢死队。那次战况十分惨烈,敌方的据点只是诱饵,敢死队进入埋伏圈,被敌方炮火覆盖,几十名士兵瞬时成为残缺的尸首!胡九州所在的后援部队也被敌军优势兵力攻击,一枚炮弹在胡九州不远处爆炸,胡九州全身剧痛鲜血直喷,昏死过去的胡九州被战友拖回后方,但胡九州的右腿永远留在了阵地上。被救回的胡九州开始说胡话,他不相信弟弟没了,他不相信自己的右腿没了。胡九州因伤退役到地方后,便是间歇性疯癫,只是没想到这次变得这么严重,偷木头,还打人。哎,徐站长感慨着,胡九州应该是精神病复发了,错以为他弟弟还在。

徐站长去看望胡九州。还在门外,就被兄弟塔惊呆了,泥土夯实而成的塔啊,斜斜歪歪,楼层高矮不一,又怎么住人。徐站长叹了口气,走进院子。胡九州看见人来了,怕是执法中队,赶紧回头应付,却见是徐站长,似乎认得徐站长,“你好同志”,并握住徐站长的手。徐站长说老班长好,为什么要建房呢,怎么和村民起冲突了?胡九州带着满意的笑容说,年底要建好,等着弟弟回来娶妻生子用。但胡九州没说起冲突的事。徐站长看着不能住人的兄弟塔,看着阴风下胡九州黑黢黢的脸和双手,忍不住低声提醒胡九州,老班长啊,五岳同志已经牺牲了,那年你领着他的骨灰回来的——徐站长的话音未落,刚才还平和着微笑着的胡九州,忽然暴跳如雷,“我弟弟还活着,他是侦察兵,他是神枪手,他过年会回来的!”胡九州边说边拉着徐站长往大门走去,“你给我出去,为什么咒骂我弟弟!呸呸呸,大过年的不吉利。”徐站长还想再说几句,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已经被胡九州推出门外。

大年三十。

西风更加冷冽,把浓厚的乌云破开,随之而来是一场鹅毛大雪。把徐站长撵走后,胡九州退回院子,他把大门紧闭,对着即将完工的房屋发呆,弟弟死了?弟弟还在?我们是英雄的部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弟弟是优秀的侦察兵,屡建奇功,他过年就会回来的。他妈的老徐,怎么诅咒我弟弟牺牲了。胡九州把铁锹砸向大地,大地发出沉闷的回响。但是,那年我迎回了谁的骨灰?那时老母亲为何昏厥在地——不可能!我弟弟还在部队。快过年了,得抓紧建房!“狗日的”,胡九州一边骂一边抹去眼角的泪痕,挥动着铁锹,取土!打土!夯墙!

这是大年三十,农村里过年的氛围已然具足,胡九州的的房屋也将结顶,在孤冷的西风和白雪里孑然独立,卓尔不群。大雪还在继续,但胡九州也没有停下休息,他要把屋顶做好,整个房屋才算完工。但是暴雪不由你啊,它把整个世界变得苍茫虚无,天地一白,包括这座孤独的兄弟塔,像一根白棍子戳在胡九州的院子里。冰雪很滑,胡九州在搭建屋顶人字架的时候,从高空滑落了,摔个半死。徐站长闻讯赶来,叫了救护车。医生说算你命大,被二楼的木头挡了一下,加上地面还有积雪,不然不是死也是重伤。徐站长把胡九州送回家里,叮嘱他好好休养,“大雪已冬,年关将近,你弟弟很快就回来的,你房屋的事也不用担心,你的小平房不就是民政部门给你建的吗,来年,我帮你弟弟申请,也建一个,好不好?”

胡九州等不了来年,弟弟快回来了,得抓紧把房屋结顶了,好给他娶妻生子!等徐站长走后,胡九州就瘸着右腿、挂着左手,拖着自己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爬上架子,用一只手推开积雪,用木头把人字架钉好,一寸一寸盖上篷布。当积雪不能影响兄弟塔时,胡九州长舒一口气,弟弟,房屋建好了,你也快到家了吧?胡九州又想了想,去拿来一块红布,用剪刀剪成长方形的旗帜,然后拿着木棍戳着,插到屋顶上。

这时候,大雪未止,西风劲起,天地间一片苍白,大年三十呵,夜色如荼、万家灯火,胡九州孤寒的院子里,高高的兄弟塔上,鲜艳的红旗飘扬着,在漫天的风雪中傲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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