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
大侠
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我在办公室里跟杰西卡聊天，聊《红楼梦》、张爱玲，聊她正在写的小说，当然，也聊抗日战争。
我讲到国民党在1937——1945年卫国战争中的浴血奋战，讲《一寸河山一寸血》。也许还讲了别的。等我讲完了，杰西卡思索着，忽然后面一个声音非常恳挚地说：“谢谢你，我现在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我回头一看，是武术老师“段大侠”，他正襟危坐，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姿势使我想起中学一个叫立彬的同学，也是这么正襟危坐的样子，喜欢画各种冷兵器——刀，剑——而且必然要在上面画龙，而且必然会正襟危坐地问我：“你——喜欢兵器吗？”他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觉得他像日本武士——段大侠虽然也这么正襟危坐，却给我们一种民间义士的感觉，很中国，很传统，当然，因为听得认真的缘故，也很像小学生。我就笑了，说：“您在旁听哪？”
起初，段大侠吹嘘说自己已年过而立，儿子读小学一年级。我信以为真，说：“那你可真年轻，真有朝气，我还以为你不到二十岁呢。”后来才知道，他不过二十出头，是河北人，小时候在少林寺的什么学校读书。他个子不高，人很精神，最擅长的是把武术搬到舞台上表演，演出的时候，他的身段、姿态、眼神，都非常地象革命烈士，有一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悲壮，很容易让人想起陈真霍元甲之类的人物。
他带学生到北京参加“全国校园才艺大赛”得了个人金奖，我一直想不通：北京举办的这类比赛，肯定是高手云集的，平时也没见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怎么就得了金奖呢？直到有一天，他给我看他参赛的录像，我才恍然大悟。
录像片里，他先打了一套我叫不出名儿的拳，接着开始运气，然后把手一伸，他的“高足”，也就是在学校里练童子功最出色的那个男孩子，非常恭敬地双手呈上一段铁戒尺样的东西，他把那铁条给台下的评委一一检视——我后来也看过实物，长约四十公分，宽五公分，厚不到两公分的样子——那东西回到他手中后，他再次运气，双手抓住铁条的一端，向自己的头部猛地一击——啪！铁条断了，台下一片惊呼。
金奖就是这么得来的。
从那以后，我暗暗觉得：这小小的爱丁宝，居然“卧虎藏龙”。
有个同事在道具房瞻仰了段大侠的铁条，说：“这不过是铸铁而已，很容易断的。”
我说：“那，您也把这东西拍脑袋上给我们看看？”
当然，段大侠并不总是在头上拍断铁条的，只有在重大演出才会这样。平时，他会表演徒手开酒瓶，啪地一声，瓶子掉底儿了，或者粉碎了。参加蓝波湾的比赛，酒瓶磕在头上碎了，他的手也划伤了，打着绷带给我看。我当时想：干这行真不容易啊。
我跟段大侠合作过两次“经典诵读”表演。
一次是十年校庆的时候，读岳飞的《满江红》。我策划了整个节目，——先写了一首诗来咏岳飞，然后就是诵读加武术表演。每天晚修的时候，我们把所有演员(学生)叫到小操场上排练。准备就绪，我就豪迈地朗诵：“风波亭外埋忠骨，靖康旧事杳如烟。丹心浩气留青史，纵隔千秋亦凛然！”话音刚落，音乐老师的《满江红》钢琴独奏响起(我希望用古筝，可惜那时没有古筝老师)，学生们慷慨激昂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以此为背景，武术队呼呼啦啦一顿南拳北腿；朗诵完了，拳脚也摆个漂亮的造型结束了；紧接着《精忠报国》的音乐起来，武术队员接过长长的红缨枪，满眼的枪尖乱点，满耳的音乐悲壮……六年后的今天，我在光碟上看到这个节目，心想：这个节目，怎么排的那么傻呢？——段大侠亦有同感。
我们后来又搞了个“圣贤精武”，读《弟子规》，表演刀术和童子功，在南京参加“全球华人万人经典诵读大赛”得了一等奖，奖杯是一尊镀铜孔像，现在被高高地供奉在爱丁宝招生办公室的书架上。
段大侠辞职后独自开了武馆，做得颇成功。他的外甥在爱丁宝读三年级，每次见到那孩子，我都问：“段大侠——现在挺好的吧？”
他像他舅舅那样皱着眉头，神色凝重而认真地说：“挺好的。”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有个舅妈。”
段大侠搞节目，喜欢一大帮孩子在台上拉开阵势，在激昂的音乐声中，满场的刀光剑影让你眼花缭乱、心潮澎湃。后来的“丁大侠”就不是这样了。
丁大侠是河南人，生得虎背熊腰，面目黧黑。可以推想，他小时候肯定是那种大眼生生、虎头虎脑的小孩，像年画上的“招财进宝”童子。我每次见到他都非常恳挚地说：“我喜欢河南人，因为岳飞是河南人。”他则十分笑纳地“嗯”一声。
他并不往头上拍任何东西，在师生同台的节目中他甩过一次鞭子，那节目是比较触目惊心的，因为你不确定那长长的、劈啪作响的鞭子梢儿会不会扫着你，在你的脸上留下“纪念”，所以，伴随着每一声鞭子响，前排的观众都有点提心吊胆。虽然他的个人节目是如此的热烈奔放，但是给学生排的节目却非常“精细”，每次只上台两三个孩子，表演刀术、拳脚、长枪、童子功、甚至还有古怪的“蛤蟆功”——我只看见两个孩子青蛙似的趴着，青蛙似的跳，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一个孩子已经从另一个孩子头上“蛙跳”过去了。
丁大侠上课的时候，我偷拍了一张照片：冬天，非常冷，一个一年级孩子羽绒服的帽子拉链开了，丁大侠低着头，专注地把帽子上的拉链拉好。他看上去也冻得鼻青脸肿，两只手都不大听使唤了。——这张照片和其它上百张偷拍的照片一起被我贴到了展板上。
爱丁宝还曾经有一个保安队长，也颇有些功夫，不过没有被称为“大侠”，因为他没带过学校里的孩子，大家都不知道他。有一次他跟我谈起他在什么电视上做节目，表演“缩骨功”，他说现在几乎没人相信那是真的，我说：“我相信。”他当时一激动，差点引我为知己。后来他也辞职开武馆去了，我在宣传册上看见他的照片，一身少林武僧的打扮，摆着一个不知名的武术造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