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的三个代表
美国哲学家凯伦·L·卡尔在《虚无主义的平庸化》中梳理了虚无主义历史上的三个重要“时刻”——尼采将虚无主义定义为“人所追求的疾病”;巴特将虚无主义定义为“神所赐予的礼物”;罗蒂将虚无主义定义为“正常的哲学考察”。
[美]凯伦·L·卡尔本文重点介绍巴特和罗蒂的虚无主义思想。
一、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尼采把虚无主义理解为“不惜任何代价求真理”的观念的消解(P38),把虚无主义描述为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意义”的确信(P55)。他坚信虚无主义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危机,是人类最深刻的自我反省时刻。”(P7)
人类将经由虚无主义达致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尽管这之中蕴含着危机。消极的虚无主义是精神枯竭的标志:不断的躲避世界(P42),即人之所以为人的解释特征的消解。而积极的虚无主义是精神活力的表征:不断地解释世界(P42),即增强人之所以为人的解释特征。
尼采反对实证主义。他认为事实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解释。(P45)他提倡一种经由虚无主义达致的“视角主义”(P46)。在这里,人之所以为人的解释特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强。“超人”,尼采如此定义。
尼采破坏是积极虚无主义的典型表现。(P62)尼采将虚无主义定义为“文化痼疾”(P15),但是,这是一种为人们所追求的疾病(P63)——完美的虚无主义是人类理想的标杆——成为自由精灵,成为自我推动的车轮(P70)。他自封为“欧洲第一个完美的虚无主义者”(P63),既接受又改造我们居于其中的世界(P71-72)。
二、卡尔·巴特
巴特是尼采在1921年所描绘的那种人的缩影。这种人发现,自己被应允的那个真实世界,那个自由主义者的上帝,其实只是一种幻象,一个赝品。围绕着我们的世界,只是“没有形式的、喧嚣不已的一片混乱”,它不再被赋予它意义的根据和基础所支撑。(P97-98)巴特证明了尼采的观点,即基督徒的世界观具有一种自我消解的本性。(P79)
“上帝,我们不知道祂是谁。”
对巴特来说,除了这一事实,我们对上帝一无所知。巴特用这种彻底的二元论支持他的信念,即自由神学应该对一种可能是最严重的错误负责:混淆了上帝和人,这是对人类和神性领域的本体论的混淆,其结果是彻底遗失上帝。(P95)
无神论者和信仰的批判者应当受到赞扬,因为他们认识到宗教信仰(它宣称崇拜上帝,但实际上只崇拜人自己)的偶像崇拜性质,还因为他们拥有“绝望的勇气”,这在巴特看来,必然会导致明显的无神论。(P101)否认上帝存在的无神论者,要比传统的一神论者更接近真理,因为后者坚信只能把上帝作为世界的延伸来理解。(P100)
我们只能认为,上帝的工作就是对我们所知和所想的每一种事物的否定和拒绝。唯有通过这种否定,恩典——神圣的爱——才会实现。(P100)
在《罗马书释义》中,巴特并没有从传统的宗教信仰转向虚无主义;相反,他从虚无主义开始,深化虚无主义的内涵,给予它一个宗教解释,凭借这种解释达到信仰的终点。彻底的虚无主义对巴特来说是上帝的礼物,它充满悖论地带来人类的倾向性转变,这种转变使得人们带着希望和爱来回应围绕着他们的空虚。(P112)
巴特巴特赢得了年轻神学家们的积极响应,他们也都接受过新教自由主义的训练,也都发现新教自由主义的允诺虚假不实。(P89)1924年,鲁道夫·布尔特曼在其论文《自由主义神学与新近神学运动》中更为清晰地阐述了这一观点,他在这篇论文中陈述了他对信仰和虚无主义之间的巴特式推动性力量的理解。(P112)
“人的根本罪恶,是他想证明自己是人,这样做他就把自己变成了上帝。”
这种自证意志可见于人们为存在寻找基础或根据的所有尝试中。(P112)
正是巴特的激进二元论,他关于上帝是鲁道夫·奥托所谓“全然的他者”的信念,使得巴特能够在信仰和虚无主义之间建立关联。他假定上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里被发现,这使得他能把恩典描述为一种个体的彻底转变。(P99)
“神性的答案只存在于确实无法解决的人类终极问题中。如果信仰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作为最后一个问题——不能同时也是所有问题的答案,那么信仰就不是信仰,我们得出的结论就是错误的。”(P110)虚无主义不是被丢在身后的旧物;相反,它作为基督教信仰的确定元素而被接纳。(P114)
信仰永远难以获得满足。(P105)它意味着“静止、沉默、崇拜——它意味着不知”。(P106)信仰的唯一成就,是摧毁了所有的自我确定性。(P103)信仰或伦理唯一可做的事情——人们想要认识神圣者和至善——就是让个体直面思想的不充分,行动的无力,以及人类生存的彻底混乱。(P102)“只有在人们被迫与处于深渊的人为伍时”,他才能达到“信仰成就的真正高峰”。(P101)
上帝在这个世界上只能被经验为虚空,经验为虚无,经验为否定,经验为拒绝,经验为放弃。“上帝,”巴特写道,“是纯粹的否定。”(P101-102)
真正的信仰,只有在虚无主义的语境中才是可能的,因为只有处于这样的情境中,信仰的客体才会消失。(P111)只有通过直面彻底的和令人绝望的无意义,宗教的意义才会产生。(P86)
“义必然显现为神性的否定。”(P104)
三、理查德·罗蒂
从20世纪70年代早期开始,罗蒂的大部分著作都致力于批判和揭露某种哲学想象:它把自己理解为基础性的学科,认为自己有责任维护和判断一种文化关于真理的主张。哲学传统上一直被视为这样的主张的判断者。(P130)罗蒂称这种哲学考察是“体系性的”,基础主义的,它相对于另一种反基础主义的,被描述为“启迪性的”哲学事业。(P131)
启迪性哲学家服务于两个目的:他们通过限制任何说自己已经把握所有存在的声明,服务于抵消体系性哲学家天生的教条主义;他们还保留了一种观念,即对我们来说,还有很多东西是不可能被任何描述所把握的。(P132)罗蒂写道,启迪性哲学是“被动反应的,其意义在于它反对(体系性哲学)隔绝对话的企图,后者用假设某些有特权的描述方式提出所谓普遍性公约的建议”。(P133)
“哲学可能将变成纯粹启迪性的。可能一种新的体系性哲学将会被发现,它与认识论无关,但使正常的哲学考察成为可能。”(P135-136)
但是罗蒂在《哲学与自然之镜》出版前后出版的其他著作,却与这种关于哲学考察本性的不偏不倚的温和观点不符。(P136)
罗蒂《实用主义的后果》讨论的问题不再是保留两种类型的哲学,而是对“哲学”——包括柏拉图之后的几乎所有哲学反思——的明确放弃,以支持罗蒂所谓“后哲学文化”。旧的大写的“哲学”致力于“一种不可能的尝试,即把我们自己和某种绝对的东西相比较”。罗蒂把这种对超越的欲望嘲讽为“一种形而上学的渴望”,视为某种没有它我们会更自在的东西。(P136)
根据罗蒂,承诺提供这样的基础概念的最近的哲学——英美分析传统——只能在奎因、后期维特根斯坦、塞拉斯和戴维森的著作中“超越和取消它自己”。(P136-137)
罗蒂认为我们应当“不再提出关于真理和善的本质的问题”。通过强调这种拒绝本身不是一种立场或理论,罗蒂笔下的自己,只是一个对提供一种关于真理或善——或者任何其他类似的东西——的理论不感兴趣的人。渴望提供一种理论,恰好准确地暴露了对基础主义的忠诚,罗蒂认为自己不会有这种基础主义。(P137)
那些认为团结性是根本的思想家——实用主义者——企图把真理与客观现实相一致的思想,缩减为真理是公共事业的表达这样的观念。(P151)他们认为,只需要求助于在共同体中起作用的共同根据和规范,就可以为任何特别的声明进行辩护,无论这种声明是关于知识的,还是关于裁定相互矛盾的主张的。(P152)
我们一直被教导虚无主义为令人厌恶的东西。但是实用主义者“之所以是实用主义者,正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的直觉(或想要摆脱任何类似的直觉)”。(P149-150)罗蒂迫切希望我们能够尽量停止拥有这样的直觉,希望我们能够发展出一种新的思想传统。(P150)
在罗蒂看来,既然对我们来说没有这样一种大写的“真理”可以联系,那么因为无法和它连在一起而感到焦虑或绝望是愚蠢的;为什么斥责或叹息我们无能做某件根本不可能做的事情呢?这件事情的目标根本就不存在啊!为什么人们应当不断尝试去做某种似乎不可能的事情?确实,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实上如果离开这道特别的砖墙,我们似乎会更好一些。(P166)
对罗蒂来说,关于什么被允许,什么不被允许,有一个清楚明白的标准,这个标准由特定的历史共同体决定。(P170)罗蒂认为,“依赖我们所属的共同体的共通感”,这是人类反思总是有意无意引导自己走的路,因此既不应该惧怕,也不应该受到指控。(P160)在罗蒂构想的后哲学文化中,“人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纯粹有限的,与任何超然之物没有关联”。(P153)
“我们不应当为我们不能做出一番伟业而遗憾,因为没有人知道怎样做出这番伟业。”(P169)
《虚无主义的平庸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
结论
尼采想要通过虚无达到未来;巴特希望通过虚无追溯过去;罗蒂试图通过虚无维系现在,他们的目的不尽面向虚无本身。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主义距离“虚无主义”还有适足的距离。即使不是虚无主义者,尼采、巴特和罗蒂也都欢迎虚无主义。他们都用虚无主义作为批评之前传统的一种手段。(P175)
尼采不同于巴特和罗蒂的地方,在于他把虚无主义视为一种暂时的现象。相反,巴特和罗蒂都视虚无主义为人类进程中的某种普遍状况。巴特和罗蒂共享的地方是去历史化的虚无主义观念(P182),前者通过把虚无主义和人类的罪恶相关联(P184);后者通过把虚无主义和徒劳的对抗相关联,尽管他们是截然对立的。
至于去历史化的虚无主义和历史化的虚无主义有什么区别,一个历史化的虚无主义常见的结论是,虚无主义是现代性的主要危机(P225),前现代的人体察不到它,而后现代的人可能仅仅把它当作平庸的日常来处理。
凯伦·L·卡尔想要论证的是,从尼采通过巴特到罗蒂,虚无主义已经从一种解放的手段转变为解放本身。(P185)
对一些人来说,虚无主义已经失去了它的危机内涵,蜕变成人类生活中一个不那么令人讨厌的角色。(P225)
2019/2/3
有关《虚无主义的平庸化》的更多评论,详见《对无意义感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