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奶奶的救援计划

2018-04-26  本文已影响0人  墨鱼派

【色彩】绿瓜

 

奶奶的救援计划

  昨天夜里,奶奶终究是在充满苦瓜味的回忆里解脱了。

  我想奶奶生前对苦瓜的喜爱大概仅次于对我。光往她身旁一站,就能感受到那一股蕴含着苦涩的清香。因为在不管是上衣口袋,还是怀中衣襟乃至袖口里,随时都会存着一根苦瓜。她喜欢生吃这东西,且闲来无事就咬一口,她说这样的苦瓜甜嫩多汁。我自然不信这鬼话,对她伸到我嘴边的苦瓜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并且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吃苦瓜——特别是还沾上了她口水的。每当此时她总是笑笑不说话,然后继续向我展示把苦瓜含在嘴里咀嚼时那一张享受的老脸,随着她上下颚的活动,脸上的斑点都纷纷钻进了皱纹里。

 

  奶奶的大半生几乎都与苦涩相随。

 

  她八岁那年双亲亡故,在街边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一户地主人家把她收养。据她说,这户人家祖上是前朝权贵,坐拥世袭的土地,地主虽雇佣农工干活,但会合理的分给他们粮食,是个正直地道的老好人。而我奶奶从小便作为佣人,照顾着这个人家唯一的小少爷——也就是我的爷爷。由于家庭条件良好,我爷爷自幼接受着较为开放的教育,这使得他向往西方的民主自由,对当时的传统观念和保守意识深恶痛绝。加上和我奶奶朝夕相处,后来也就自然而然不顾父亲(我的曾祖父)反对迎娶了这个自幼便服侍他的佣人。当时新中国成立不久,这对年轻恋人突破层层阻碍后,成婚只不到一个月,旋即而来的便是举国上下的土地革命斗争。一生与人为善的曾祖父应势被扣上地主阶级,在这铺天盖地的革命浪潮中成为部分无辜的牺牲品。

  这对新婚夫妻因为事发时出游在外才得以幸免于难。家世虽已没落,但好在自身无恙。在这种是非难辨的大环境下,他们只好改头换面,去到一个陌生的乡村,并定居下来。没多久,爷爷凭着良好的文化素养成了一个乡里有名的教师,在这期间他们先后孕育了五个子女,奶奶也过上了人生中最宁静的一段时光。此时这对年轻的夫妇并不会想到,一场更大的浩劫也正在孕育而生。

  1966年,爷爷他们这些所谓的“臭老九”受到了迫害,一大帮学生们趾高气扬的批斗着他们曾经尊重的老师。我当时刚满月的小舅在襁褓中夭折。心高气傲的爷爷顽强抵抗,最终不堪其辱,自缢身亡,时年不过36岁。我29岁的奶奶成了要独自抚养四个孩子的寡妇。尽管当时人们为求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义灭亲更是家常便饭,但终其一生,她没有选择再嫁他人。

  这就是我奶奶苦涩的前半生。

  当我在大人们的遮挡下看到她被抬出苦瓜味的房间时,我耳边仿佛响起苦瓜味的白发怎么也拔不完的叹息,她苦瓜味手掌皱巴巴的感触,还伴随着苦瓜味的口水停留在我脸上。这时,我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厨房里那七根我刚洗干净的苦瓜怎么办?但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遇到一个这么爱吃苦瓜的人了,就像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奶奶一样。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逝者在下葬前人们会把棺材盖打开,让亲人看上一眼作为最后的道别。而他(她)的一生也将随着棺材盖上,成为势必日渐模糊的记忆。我并没有去看奶奶的遗体——尽管自欺欺人,但这样至少在我心中,一口咬掉半截苦瓜也不皱一丝眉头的模样,才是我奶奶留给我的最后面容。

  在奶奶下葬前,按照多年以前某个浸淫多年的老赌棍发扬光大的习俗,一群激情犹存的汉子封闭了我家门口的街道,开设了十几桌赌局为奶奶送行。输家们哭丧着脸,一个个都好比同时死了老娘。赢家则一脸春风得意,笑得仿佛是他们的后妈。还有一群奶奶在世时我从未见过,去世后在同一时刻冒出来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他们趴在奶奶的棺材旁哭天喊地,那种泣鬼神的场面见者落泪,闻者哀伤。但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就在奶奶下葬后一天,眼角泪痕还没干的亲戚们就开始为奶奶留下的棺材本作打算,商议过程中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完全不输哭丧时的激动。最后好歹协商完毕一哄而散。至于他们是不是以谁哭得最惨来邀功自赏我倒不得而知。只是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失去奶奶后并没有感到实质性的悲哀——假如悲哀那种东西是以眼泪来衡量的话,至少我并没有哭过。没过一个星期,除了她“不在了”本身,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任何改变。太阳照常升起,动画片依旧播放,学校里老师凶狠如常。

  奶奶是在星期五去世的,又一次周末的夜里,我梦见了她。我看见她形容枯槁地站在我面前,两颊深深凹陷,眼眶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这或许就是她下葬时的模样。漆黑的夜色里,四周空旷,万籁俱寂,她站在一个杂草丛旁——这或许就是她下葬的地方。她半张着一口牙齿几近脱落的嘴在呼唤着什么,声音就像她每次唤我为她清洗苦瓜时那般迫切和期待。于是我下意识的点点头,尽力记着四周的模样,生怕错过一丝一毫,遗漏掉任何一个能让我再次回到这里,得以把苦瓜顺利送到她手中的蛛丝马迹。我在梦中闭着眼睛,确认即便如此也能找到这个地方。当感到奶奶已经离去,我才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来,再次在脑海里确认那个地方四周的环境,擦干奶奶离去后流下的第一道泪痕,穿上一条齐膝短裤翻身下床。奶奶曾经说过她是个失去苦瓜就活不了的人,所以我非常清楚自己此刻要做什么。我在一片漆黑中走向厨房,在橱柜上方摸索到了那些苦瓜,它们一直静静地躺在原处,等着有谁来吃掉——因为这是它们作为植物的宿命。我不禁想,假如它们也有活物的意识,那这样的宿命对它们而言岂不是太过悲惨了吗?但我很快否定了这点,因为与其让它们在地里熟透烂掉,就像从未生长过一样的渗入地下被阳光遗忘,还不如让人们津津有味的食用并赞美其甜嫩多汁来得有价值。而现在也正是要证明它们价值的时候,因为有的人需要它们的甜嫩多汁,才能够安然离去,就像从未来过一样的渗入地下,好被世间遗忘。

  我再次把苦瓜仔细清洗干净,数了数,刚好七根。我捧着它们走向堂院大门。院落里没有月色光临,黑暗浓重得让我不得不大口吸气吐出来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脏,以防止它突然窜到嗓子眼里。尽管四周黑暗均匀而稠密,但我适应后的视网膜还是可以依稀辨明方向。我走到门后,腾出右手打开严实的门栓,悄然从门缝里钻出去,再生怕打扰到谁地转身掩上。但这一系列的小心举动依然不能阻止老旧的门发出嘎吱声,在这静夜里刺耳得让人不安,如同一个秘密的信号,传送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就这么凭着依旧在脑海中闪现的场景,茫然却又有目的的前行。在这个没有犬吠和虫鸣的午夜,我凭着像猫掌一样灵敏无声的脚丫,走过家家户户那一扇扇死死紧闭的大门,穿过男男女女那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梦乡,踏在安安静静的山间小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上了脑海里那个花草丛生的山坡,锋锐的草尖差点把我的脚踝割伤。隐约间环顾四周,枝叶乱窜的树木并不能给人生机盎然的印象,满山的花香也没有尽到让人心旷神怡的职责。我屏住呼吸,睁大双眼,竖耳聆听,晚风夹杂着枯叶传来细碎的低语,我看到了什么?那密林深处某个嘲弄的眼神?我捧着苦瓜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不确定,因为这该死的黑暗让我失掉了判断力。当然,其实要知道是不是苦瓜一尝便知,但我并不想吃,甜嫩多汁只是奶奶说的鬼话。

  “阿涛啊,来吃一口甜甜的苦瓜。”

  我抬起头来——此刻我正趴在奶奶的膝上,她一脸笑容的看着我,当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巾擦拭着我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时,我嗅到了那股苦涩的清香。

“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一脸关切的问。我有些恍惚,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老周啊!到你摸牌了!”

  语声急切,我转过脸一看,是我奶奶多年的老牌友,住在村头的王大婶。我记得她以前在村里是有名的朴实能干,就是容易急躁,是个性情中人。她有个丈夫,多年前声称要外出打工后便一直音讯全无,是她一手把儿子拉扯大——对了,她儿子叫阿光,和我曾经是很好的玩伴。我清楚的记得以前每次去河里游泳时,大家喜欢比赛谁憋气最久,而阿光总是憋得最久的那一个。

  王大婶这时又对着我说道:“阿涛啊,你怎么不来找阿光玩呢?他这么久一个人窝在家里可无聊了,孤孤单单的也没个伴儿……”

  “得了吧,你家阿光不知道又到哪条河里野去了呢!”一个和我奶奶同样温和的语声传来,我闻声看去,说话的是住我家隔壁的吴奶奶。吴奶奶有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在城里工作定居,但吴奶奶却不知为何依旧一个人住在我家隔壁的老房子里。她和我奶奶那一代都是吃苦过来的人,长期早起干农活,老了也依旧延续着早睡早起的良好习惯,所以她的身体一直挺好,就是时不时的犯头痛。我还记得有一次她给了我二十块钱帮她买药。而我当时正迷恋着抽烟,因为感觉吞云吐雾的很酷。在我们那伙人里,有人用纸把玉米须卷起来当烟抽就够有派头的了,更别提抽上一根真正的香烟有多气派。于是我把替她买完药后找回来的八块钱私吞了一半,买了一包烟,在一群伙伴的巴结讨好声中彻头彻尾的风光了一把。但其实我对此一直心有不安,特别是当她看到我手中找回的四块钱时,还叫我拿去用。我当然不肯再接受,并感到了深深的内疚,但私吞的事也从未和她说过。

  我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这是王大婶家的院落,也是这几个老牌友的聚集地。傍晚的夕阳照在院落里,把木架上晒着的玉米棒拖出长长的影子。奶奶她们三人正围坐在院落中央一棵槐树下的圆桌旁,打着我一直都看不懂的大字牌。她们通常一打就是一整天,而我现在该和往常一样,叫奶奶回家吃晚饭。她总是嚷着让我拿几根苦瓜来就行,迟迟不肯回家的拖拉通常让我犯困。刚才,我想必又在奶奶膝头上睡着了,说不定还做了什么梦,但醒了也就无所谓。我看着眼前这个情景,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亲切,只想一直留在这里,哪怕回家晚了父亲把我狠狠责骂一通也无所谓。因为我不管怎么惹父母不高兴而受罚,也总有奶奶挡在前面替我庇护。

  “小孩子就是应该玩嘛!”王大婶边摸牌边道,大概手中牌挺差,撇了撇嘴,又朝我道:“阿涛啊,阿光可是天天念叨着你,现在你苦瓜也给奶奶送来了,那要不干脆和奶奶们一起留在这里吃晚饭吧,顺便也好和阿光作个伴。我刚刚到河边把阿光抱回来了,你说这孩子,觉得河边凉快就直接在那里睡着了。来来来,快进屋里去……”

  看着王大婶热情的样子,我当即就要一口答应下来。可随着身旁奶奶“啪”的一口咬断了苦瓜,清脆的声响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把含在喉头里的话给咽了回去。

  “阿涛,”奶奶开口道,“赶紧回去吧,谢谢你把苦瓜给奶奶送来,但你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不然你爸妈也该着急了。”

  “是啊是啊,听你奶奶的话。”吴奶奶慈祥的对我笑着。

  于是我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去,却瞥见一旁的王大婶紧皱着眉头,她的脸也开始涨得通红,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忍住了,身子直发抖。我带着不解的目光看向我奶奶和吴奶奶,但她们似乎没看到这一情景,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牌,像在思考下一张该打什么。而一旁王大婶突然开始冷笑,这笑声让我分明有了种不安的感觉,一股寒意由上而上的从脚底直窜入我的脑门。与此同时,上一刻还安然入定的奶奶们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深深陷入了皱纹里,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更加不安。紧接着就听王大婶笑道:“阿涛,你好久没见阿光了吧,我这就叫他出来。”说着她转身朝里屋大叫道:“阿光!你的小伙伴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我看到奶奶的手一抖,她视之如命的苦瓜居然都掉到了地上。不知何时,夕阳的余晖呈现出了最后的炫目,被染红的晚霞凄厉而狰狞,如同淌在水里的鲜血不断扩散,即将把天边仅有的鱼肚白吞噬殆尽。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哀伤,而我整个人没入其中,动弹不得。 

  吴奶奶已经倒在了地上,苍老的脸庞布满了惊惧和震撼。身旁的奶奶试图把我推开,嘴里大喊着什么,像在呼唤我的名字,但这声音若隐若现,很快被一个孩童的笑声掩盖,这孩童的笑声仿佛来自湖底最深处的黑暗世界,那是再剧烈的阳光也投射不到的地方。

  “来和我玩啊……来啊……”

  这熟悉的童声离我越来越近,其中荡漾着让人窒息的孤独和哀伤,纯粹而强烈的摇颤着我,并很快将我浸没。在我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我隐约看到一旁的王大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突然,我感到嘴里一阵要命的苦涩,定睛一看,原来奶奶把一口苦瓜嚼碎塞到了我的口中。我的大脑瞬间从朦胧的状态里抽离,听清了奶奶原来是叫我快跑,于是我不再犹豫,转身拔腿狂奔。不知何时,夕阳西沉,夜已全黑,前方寒风扑面而来,带着想要将我挽留的不舍,和可以带走我身体温度的召唤。

  我奔跑了很远很远,远到王大婶家的模样都已经想不起来,或许再次消失在了记忆深处,又或者只是藏在了某个角落里,等待着我的光临。但我知道不是现在,因为奶奶的声音犹在耳畔,像条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所以我没有回头,尽量远离那个让我倍感亲切的环境,和那些曾经亲切的人,越远越好……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了一个女人焦急的神情,好一会儿我才能确定坐在我身旁的是我母亲。接着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踱步声在房间里来回响动,辨识着其中夹杂的声音,像是谁在打着电话。我想张嘴说话,但喉咙干涩得隐隐作痛。一旁的母亲发现了我的动静,立刻破涕为笑。来回踱步的父亲扔下了电话,欣喜若狂的凑上跟前。我仍在努力发声,但喉咙就像有火在烧。

  “水!阿涛要喝水!”母亲恍然道,父亲赶紧给我端来了一杯水。

  “我怎么了?”好一会儿,我总算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孩子,你发高烧了,”母亲心疼的说,“四十二度,快把你爸和我急死了,刚才你……”她还想再说什么,但一旁的父亲摆手制止了,他一把取下我额头上的湿毛巾,松口气道:“现在没事了就好,县里那该死的医院电话居然没人接……孩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

  我摇摇头,说只是感觉有点困。

  “你真的没感觉难受?”母亲不安的问,我再次点点头,她抹了一把我的额头,惊喜道:“好像已经没那么烫了。”父亲闻言也摸了摸我的额头,母亲还想问什么,父亲就把她拉了起来,喃喃自语“李老头那一招总算有用什么的”,然后他才顾得上抹自己额头的大汗,道:“行了行了,别打扰孩子休息了……”

  接下来我已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三天后,我终于完全康复,但我脑海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我问起母亲那晚上到底想说什么来着,她欲言又止,但好歹禁不起我的软磨硬泡。她说我嘴里一直在叫唤着吴奶奶,王大婶,她追问我到底梦到了什么。我的记忆渐渐复苏,这才想起吴奶奶一年前已经去世。而王大婶半年前则在儿子溺死后上吊自杀……我惊讶于那梦中场景的真实,那种心悸的感觉犹存心里,但想到终究不过一场梦,也就随便应付了过去。

“阿涛,你到橱柜里帮我把醋和糖拿出来,今晚炒个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母亲一边切菜一边道。

  于是我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了醋和糖,突然心血来潮,顺手朝橱柜上摸了摸,顿时心里一凉——橱柜上的七根苦瓜不见了。

  “妈!”我大叫道,“壁橱上的苦瓜哪去了?”

  “那不是一直在那里隔着嘛!”她说着长叹口气,“你奶奶生前最爱吃苦瓜了,每次赶集我都买上三斤,没过两天就能吃得干干净净,谁想得到这次她都没来得及吃完……”

  我下意识的想说我已经给奶奶送去了,但欲言又止。因为这是我和奶奶之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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