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栋娘
跟村里所有老年妇人一样，阿栋娘的名字，没有几个人叫得出的，当初嫁到这个村上的的时候，人人喊她新娘子，小辈叫她新嫂子，后来，等儿子出生后，她就是人人口中的阿栋娘了。
阿栋娘用村上人的话说，就是男了女办了，儿子结婚了，孙子出生后，她只帮着带了开头的几年，上幼儿园的时候，也去城里上。去年，女儿也嫁人了，过她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阿栋娘心里也就一下子空了。
时间就像村上的那条河，缓缓流过，她嫁到这个村上多少年了，她想了想，儿子阿栋35岁，那就是整整36年了。
光阴似箭。可阿栋娘一点没有觉得，过多快。
再过十几天，阿栋娘就满七十整了。
阿栋说了，要帮她办生日酒，酒店也订好了，在镇上最好的酒店，到时候，要大办的。
阿栋娘心里开心，可嘴上却说，女人，有什么生日的，以前，我的娘，我的婆婆，她们从来不过生日的。省省吧，省点钱下来，给孙子上学。
以前，还以前呢，现在，条件好了，可不比以前了。阿栋笑道。
以前，她听老头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说就是：“抓紧啊，该吃吃，该喝喝，要不来不及了。”
“有什么来不及的，要去投人生啊”。阿栋娘就这么打趣道。
前几年，老头子的牙齿就咬不动硬硬的东西了，骨头、硬豆子啊，连喜欢的脆脆的水果也啃不动了，一开始，她还讥笑老头子，老是不刷牙，把牙齿搞坏一，可，后来，有一回，她吃一块豆腐，一咬，碰到了一粒硬硬的东西，她大骂老头子，你烧豆腐为啥要把肉骨头放进去。
可等她吐出来，一看，却是自己的一颗牙齿，一粒门牙就这么也不跟她打个招呼就主动退休了。
就从那个时候起，阿栋娘，牙齿开始漏风，连她最喜欢的苹果也咬不动了。
哎，老了，不中用了。
她一阵伤心，什么时候，自己就成了老弱病残了。
好在，每顿饭还能来上一口本地的“优黄”（一种糯米做的黄酒）。
每天，阿栋娘出门，到门口去跟老姐妹碰头，这是她常做的事情，有什么事情，在村口，坐上一会，聊一聊，散会心。
刚坐下来，隔壁的阿成娘就对她说，阿栋娘，你的衣服是不是穿反了？
她低头一看，怪是得呢，我感觉今天的衣服有点紧了，卡我的颈脖子了。
她一把把自己的衣服一下子都提溜上去，脱得上身精光。
惊得阿成娘眼睛瞪得像铜铃，嘴里却哈哈大笑，阿栋娘，你这个精赤赤的，是要给谁看啊。
阿栋娘赤身露体，仿佛没有听见别人的声音，却是低着头，使紧把衣服统统反过来。
我说你穿反了，是前后反，不是正面反面搞反啊。你脱下来，前后调一调，不就行了吗？阿栋娘，你吃笨了，都脱光干什么呢，来，我来帮你穿。
阿栋娘还在低头翻衣服，脸上神情安详。
阿成娘流露出对阿栋娘的怜悯，说道，老了，阿栋娘，老人珠黄不值钱喽。
穿好衣服，阿栋娘却站起身来，说要回家烧饭。
阿成娘连忙喊住她，你往哪里走，方向反了，你的家在那边。
阿栋娘每天过得平淡又规律，早上6点左右起床，早餐后打扫屋子，洗衣服。
这天，她起床淘米烧早饭，她把米直接倒进电饭锅底肚里，电饭的锅子，却在旁边放得好好，又往锅底倒进一勺自来水，“砰砰砰”，电饭锅差点烧着了，家里的电也跳闸了。
老头子一顿臭骂，她开始委曲地哭了。
这天，她又直接把米放锅里，也没加水就干煮了。
人人都知道，阿栋娘，烧了一顿“硬饭”，硬饭，村上风俗死人家的饭，才叫做“硬饭”。
这可是大大的不吉利啊。
老头子心慌得，立即打电话给城里的儿子阿栋。
阿栋说，我娘会不会是糖尿病并发症？
老头子说，你娘就是爱吃米饭，肉是不能少的，饭量也不小。她患糖尿病多少年了，身体一直挺好。要不你星期天回来，带她去看看。
这天，阿栋娘穿好鞋子，又想出门，老头子见她鞋子却是左右脚穿反了，又是一顿臭骂。
你想干什么，鞋子也不会穿了，魂灵头丢了吗，你这样出门，想干啥，急着去投人生啊。
晚上，阿栋娘穿着崭崭新，带上一把伞，拉开门。
老头子开玩笑说：“阿栋娘，你到哪里去，也不跟我打一声招呼。”
阿栋娘却出奇的清爽，她笑笑，说道，我正想跟你告别呢，我去散步去。
她看着他，眼里满是慈祥。
阿栋爸爸发现老太婆在灯光映衬下，她的眼睛特别亮，脸颊上也特别的红润。不知道为何，他特别发觉有点不对经，是什么事，让他不安，他不知道，忽然觉得自己上午对阿栋娘讲的话，说的不对，怎么能咒老太婆呢，可自己不一直这样与她开玩笑的吗。而且阿栋娘说，跟他告别，告什么别啊。
他在家里越坐越觉得心慌，“腾”的一声坐起来。就听得有人来喊：阿栋爸，快去村口看看吧，阿栋娘被车撞了，你快去看看吧。
阿栋爸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恍恍惚惚到达现场的时候，肇事司机在车边瑟瑟发抖，他说，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自己冲过来的，我刹不住车。
有人隐约听到她在喊“阿栋，阿栋”，就直冲过去了，而且走得飞快，出奇的快。有人说是一眨眼睛就看见她冲着车去了。有人猜想，阿栋娘把这辆车当成阿栋的了。
阿栋娘仰面倒在地上，脑袋后面一大滩的血，正汩汩地流着，一只捏着雨伞的手掌松开了，阿栋娘的眼睛却是睁着的，阿栋爸看见她眼角有一滴眼泪，正在滴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