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众生相——桑榆暖情
这是一对老人，目下社会现状里典型的空巢老人，我只是做了他们三天的医生，他们却留给我一缕温暖生命的颜色，不可抹灭。
第一天，他们相互搀扶着走进我的办公室，老先生扶着老太太落座后，就在老太太身侧长身而立，老太太扭头上望，唇角微扬成一个好看的弧线，眼角眉梢，盛满的甜美和享受，在我简陋的办公室里，弥散盛开成四月的牡丹园，明媚灿烂，动我心弦。
老太太身形偏娇小，老年小妇人常见的自然花白头发，用小夹子细心的拢在耳后，光洁的额头，光洁的面容，还有干净挺括的毛呢大衣，眼神深邃，思路清晰，对医生的问题有问必答，不遮不掩不赘言，是我们定义中的高质素的老人和高质素的病人；老先生满头银丝却剑眉星目，身上半旧的短款大衣，和老太太的衣服是一样的毛呢面料，半旧的浅色衬衣，露出来的领扣和袖扣都扣得中规中矩，中缝线笔直的西服裤，锃亮的系带皮鞋，无一不体现着他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穿过窗户的冬日暖阳里，素纸简笔的桌前，他们俩就这样把我的办公室装点成民国时期才子佳人的婚纱照了。
真的，这么多年的医生职业生活，看过太多的生老病死，也看多了抱怨和委屈，这般岁月静好的场景，我们的办公室里，已经好久沒见过了，心弦轻动的一刻，我竟然有点呆还有点痴了。
老太太刚过六旬，比本尊的亲妈小了好几岁，因“绝经四年，近二月中见不规则阴道流血三次”就诊。她绝经年龄明显偏迟，而且，罹患“糖尿病”和“高血压病”多年。这样的病史和病情一问出来，我的心里就掩进一团乌云：经验之中，她这种情况，诊断结果呈两个极端，要不就没有问题，有，则肯定是大问题。结合她的原发疾病，她的病情评估方向偏于后者，她必须接受子宫内膜恶性病变的排查。送上超声检查申请单，看着两个老人比肩离去的背影，我在心里大费踌躇。
……
很快，他们又比肩回来。超声诊断是官配，就套用描述里的那句“宫腔回声增厚增强”，后面再来个官方的“结合临床，性质待查”，就算给临床交待清楚了。就算是这样，潘多拉的病魔之盒也獠牙狰狞了。他们俩都在，三翻斟酌后，我才敢开口
“您的病情，需要宫腔镜检查辅助诊断，但您有多年的高血压病和糖尿病，这会增加宫腔镜检查过程中的风险，安全起见，您得接受住院检查。”
“我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我知道，可是医生，我想知道，这个住院检查，是因为我的健康状况本身还是可能的病情本身呢？”
我很明白她的问题方向，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详谈病情一一首先，确实尚未确诊；更重要的，我不想丢这个残忍的门诊诊断给他们，迟一天面对就多一天美好。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办公室！还有来自于老先生不着痕迹的摇头示意呢！而医生的专业和诊疗规范是我坚实的挡箭牌
“这两种情况是没有办法绝然区分开的啊。诊疗常规里，所有有合并症的患者，如果涉及必须的侵入性检查，就必须住院，是防患于未然。我不能不遵守医疗规范，您也不会让我为难吧。”
“是啊，医生要考虑你的安全问题，咱们不要为难医生。”老先生接过我的包袱，很自然的俯身，伸手把老太太半揽进怀里，软声开解
“我住医院了，你怎么办，还有薇薇，还要上学呢？”
“不就这三两天的时间，我一定安顿好我自己和薇薇，这样啊，我每天带薇薇来给你检查，做的不够好的，您再指正，您放心，您出院回家，所有权力一定如期奉还，绝不拖延！”
源于相依相伴的爱人的宽慰和支持的力量是强大的，老太太很乖驯地跟着老先生一起去了病房，我也松了口气。
下午病例讨论会后，妖精病房医跟我耳边嘀咕一句“难得见着一对老人这么优秀，那么恩爱，可老太太怎么就患上这病呢，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哦！”
“情深不寿啊！”这是今天在我心里翻腾了一天的四个字，接着小妖精的话，顺口便溜了出来
“哦哟，人家好歹过了六十岁呢，怎么说是‘不寿’呢？”她转脸看我瞪眼要反驳，举起手中的病䅁夹挡住脸“亲，我说错话了，世间所有美好的人和物，都应该祝福长驻永存，我现在就为老太太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福……”
可就算我们所有的医护人员和老先生一起祝福祈祷，也无力阻挡病魔的脚步
宫腔镜刚刚越过宫颈管，镜下图像便狰狞毕现：灰黄色不规则结节，组织脆弱，触之出血，局部有溃疡灶……
溃病灶部位取了点组织，检查便告结束，老太太送回病房，老先生跟我们到办公室办转诊手续。
“确诊是癌变吗？”
他己然有些惊慌，但我们也不敢掩盖病情，还有糖尿病和高血压病的牵绊，她的治疗和愈后都困难重重。
“您一个人恐怕还照顾不好，让孩子分担一些吧。”
他神情微滞，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儿子一时半会还回不来的，她还敏感，看见儿子回来肯定就明白是她病重，回来也不能近身照顾老婆子吧，我不能放心的。”
男孩子都粗线条，照顾病人确实欠缺，老先生的顾虑是必然
“可您一个人也不行啊，无论是手术期间，还是后面的放化疗，吃喝拉撒睡，体力负担都相当大的。”
“我有准备的，她嫁给我三十六年，照顾了我三十六年，也该换我照顾她了。医生，还请你帮我，不要跟老婆子强调她这病的凶险，我怕她放弃治疗。”
“她这种情况，后面的生活质量可能不会好……”
“如果我陪着她，她便能心安，心安即是归处，她的无憾就是我的无量功徳，我如何能不为？”
老两口离院，老太太还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俩人两手，十指相扣，慢慢走过我们的视线。小妖精痴望着他们渐远的身影，一点不掩饰她的羡慕和向往
“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不如相忘于江湖，你不是总把这句话挂嘴边吗，怎么这会儿又羡慕起这对老人来？”
“江湖喧嚣，自然没有爱情容身之地，但只要心里装得下，爱情就不用放逐进江湖了。”
“哎哟，妖精出口，果真不同凡响哦，怎么，现在又不怀疑爱情了？”
“嗯，看见了他们，爱情就可以相信了！”
红尘纷扰，江湖喧嚣，没有爱情容身的清净地；但是，许情以真情，驻爱为真心，爱情自不必放逐进江湖而亡忘于江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