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美无暇,欲见求牵引
(一)
这一座无名山,寒山森寂,鲜少有人来往。传说山里曾有仙人隐居,伴清风明月,依山水而居。可惜,从未有人见过,且并没有什么供世人祭拜的山寺庙宇,除了猎户砍柴人偶尔留下足迹,这片山林再无人访问。
这一天,山上来了一个年轻人,白衣翩翩,出尘不染。年轻人寻到了一处荒败的院子,在院子里找到一处供奉着山神泥塑神像的案桌。
男子不紧不慢,自包袱里掏出烛台,香,火,纸,面色虔诚地坐在蒲团之上,不多时,院子里便自雨雾中升起袅袅轻烟。
轻烟弥漫中,有嗓音清清淡淡:“搞不懂为什么每回你们凡间有什么琐事要解决,都喜欢来求神拜佛,将满心的期盼依托在根本不存在的神灵身上。”
破旧院门外,一男子倚门而立。晨光照耀他清俊的容颜,一袭水蓝长身而立,一支素笛攥在手里。
蒲团上的男子笑得云淡风轻,施施然道:“万一成真了呢?世间诸事,心诚则灵。”
那人嗤笑:“如你所说,你这也未免太没诚意了。别人拜神佛三拜九叩犹恐不足,你却随意地席地而坐。”
男子也笑:“我说了,重要的是心诚,而非这些表面的繁文缛节约束的形式之举。席地而坐与三跪九叩相比,未必缺少诚心。”
“那好吧。”院外的那人晃着素笛走近,“今次一拜,你又想求什么呢?”
“我想求的,已经应验了。”男子忽然笑得如意春风,“时人,好久不见,我是冬襟。”
“十年前,山鬼时人在林中救下的一个生命垂危的孩童。”
见时人面上毫无波澜,知他定是忘了这一桩事,冬襟有意提醒。
(二)
接连好几天,冬襟都往山上跑,日日到荒院中寻觅时人,却总是迎着朝阳乘兴而至,披着星月败兴而归。
终于有一天,冬襟失足落水,时人无奈只好现身将其救起,这一救,便再也无法摆脱身后的牛皮糖。
时人登山,冬襟登山。时人观月,冬襟观月。时人奏笛,冬襟也能掏出书卷合着音律填词。总而言之,时人摊上了冬襟这个人物,注定过不了自己想要的逍遥人生。
时人无奈,终于在月下闷闷灌完一口闷酒,拍桌子冲冬襟怒吼:“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因为你,我都好几天不能私会嫦娥姐姐了!因为你,我都好几天不能好好睡个觉了!因为你,我的逍遥观都快要背弃庄子了!你还要我怎样?”
冬襟不语。时人气的面红耳赤,醉醺醺就要上去揭领子开战,却在离人半步之遥结结实实栽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后,就这样趴在地上睡了过去。
冬襟觉得好笑,蹲下来静静看了时人后脑勺片刻,终于伸出手将人抱起来,朝荒院走去。
朦胧月色下疏影摇曳,寒雨声声滴落屋檐,有人声清浅:“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这山中,一定很寂寞,现在我来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一个人看月亮,吹笛子也会有人聆听,会有人和你说话,再也不用一人面对这一座空荡荡的寒山。即便登山,也会有人陪你登顶,一览满山好风光。
(三)
时人最近十分放荡,因为凭借他的聪明才智,终于甩掉了身后的狗皮膏药。
甩掉冬襟第一天,时人晃悠了整座山,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尝遍上面的好果子。甩掉冬襟第二天,时人感受了一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站在山顶大喊时整座山被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征服时,他有些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就是主宰者。
甩掉冬襟第三天,时人月下啜饮,望着明朗的月色笑得痴痴傻傻,大喊:“嫦娥姐姐好久不见啊!”
甩掉冬襟的第四天早晨,时人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身处干净整洁得半点不像从前的荒院的破屋子里,突然想起,是冬襟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替他收拾了院子的里里外外,月上中天才得以脱身,临走还对他咧嘴笑道:“等我明天再来看你啊!”
他每天走时都会说第二天来看他,虽然他总是腹诽自己又不是花楼里的姑娘,有什么好看的。但是现在,他突然魔怔般掏出镜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打量起自己的面貌来。如果冬襟是喜欢他的样貌,那他现在是不喜欢了,或者是有了更喜欢的,所以不再稀罕来看他了?
呸呸呸,你在想什么呢?脑子坏掉啦?你们可是同性,同性相斥!路时人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鬼?
时人蒙上被子,决定睡个回笼觉清醒一下。
(四)
时人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冬襟,努力给自己找事做。虽然他一个山鬼也实在没什么可忙的,每天也只能巡山巡山再巡山。
于是,短短几天内,时人已经完全摸透了整座山的脉络,清楚到知道几条河几条小溪几个湖泊统共多少棵树。
计算完树的数量的时人躺在一颗梨树下暂行休息,叼着根狗尾巴草想:他是不是还可以去统计一下一共有多少片叶子?
翌日清早,时人兴冲冲冲进晨曦里,撸起袖子准备计算第一棵树的叶子数量时,突然有人抱住他即将攀爬树干的双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仙人,求求你救救我们少爷吧。大夫说他大限将至,可是我们玉府就只有这一位当家人啊。”
时人踢开那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一穷二白,实在没什么可以给你讹的。”
那人哀哭:“我们少爷是玉冬襟啊,仙人您不可能不认识他的。”
时人想要踹出的第二脚愣在半空中,闪动着眸子默默收回去,复又狠狠踹出去。
“还不赶紧带路!”
怒吼声过大,惊起满林子的鸟乱飞窜。
(五)
冬襟得了很重的风寒,风寒对一般人来说没有什么,可偏偏对冬襟来说足以致命。
冬襟自小身子骨就不好,受不得寒凉。这些日子,他天天往深山里跑,山里湿气重,一下激发了体内的顽疾,一发不可收拾。现如今卧病在床,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路时人快步行至玉府,眼见的就是冬襟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时人走近病榻前,原本阖目的冬襟像是有感应一般,奋力睁开双目,然而只坚持一瞬,便又合拢了眼皮。冬襟不死心,仍旧奋力睁眼,睁睁合合交替。不知道是第几次睁眼,床前已经不见时人身影。
服侍的佣人嚼舌根,“这人也忒不讲情分,好歹咱们少爷也以真心待他,他居然连话都说一句就走了。”
“是啊,你看他那甩袖离去的背影多干脆利落,分明就是没把咱们少爷放在心上。”
西窗日暮,冬襟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直咳出血,吓得佣人哭散着又要去寻大夫。
找到大夫又有什么用呢?冬襟望着沉沉暮霭想,大夫终究医不好心病。他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只是如今又多伤了一颗心。
三日后的午夜时分,玉府传出嚎啕大哭声,悲伤笼罩整个玉府,全部人都在哭喊:“少爷一路走好。”
管家精明干练,短短时间内将冬襟安置在灵柩里,置于厅堂接受最后的祝福,随时准备下土安葬。
然而第二日,原本躺在灵柩里的玉府大少爷,却好端端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吵嚷着要吃早饭。
满府具惊,冬襟瞪圆双目,“怎么,我的话已经不起作用了么?还是你们趁我昏迷这段时间已经有了新当家?”
众人惊疑:“昏迷?”
冬襟怒:“可不是吗?不知道哪个庸医判定本少爷死了,让我知道决不轻饶!”
于是,世人只当玉府出了一场闹剧,府里的下人只当主子福大命大。
只有冬襟,身边多出一支素笛,日日佩戴在身边,不肯假于人手。
那个夜晚,他已身在灵柩,却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那座山。时人靠在一处树干上,在纷繁花枝里奏响素笛。
看见他时,时人难得绽放出一个笑,“你来了?”
冬襟被这一个笑恍惚了心神,还没来得及应答,又听时人道:“我要走了。”
“去哪里?”冬襟忍不住问。
“去过我的逍遥人生。”时人笑,“这支素笛送给你,就当是留个念想。”
忽有细雨纷扬,冬襟郑重接过素笛,再抬眼去看时,轻雾笼罩了时人靠过的枝干,弥散开去,只有空空的枝干在细雨中随风摇晃。
后来,又过了很长时间,年老的冬襟在梨花树下给重孙讲故事,讲到一个山鬼的故事时,眼里有光亮闪烁。
“其实是山鬼救了那个人对不对?”
“对。是山鬼,用自己的内丹令那个人起死回生,然后化成山风,飘走了,一直到天涯海角,那里……有他想要的逍遥人生。”
年老的冬襟抚摸着自己的花白长须,眼睛在阳光里眯成一条缝,和蔼可亲地对重孙道:“去玩吧,太爷爷累了,想躺一躺。”
孩童欢喜着跑开了。梨花树下,老人冬襟阖上双目,渐渐陷入一个梦境。
梦里有笛声悠扬,时人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