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拉马佐夫兄弟》
如果不是从内心去体验,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也不是。只有在最底层,在我们永恒和不变的生存里,在根源所在地方,我们才能够有希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建立起联系。——茨威格
的确如茨威格所说,如果不是从内心去体验,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都不是。尽管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长篇小说,在此之前,还读了茨威格介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而我仍然对陀氏的作品领悟不够。为加深对陀氏作品的理解,我又回看了茨威格的作品。记得余华说过,茨威格是小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过茨威格,再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相对容易一些。
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天地,就如踏入了原始的天地,这是个神秘的世界,它极其古老,同时又尚未开发。我们对此地永远不可能习惯。对于平常人的目光来说 ,这个坚硬的地区太辽阔了,变化太剧烈了,那忽而凛冽刺骨,忽而又火热灼人,对于哆哆嗦嗦呼吸的人来说,也太令人憋闷了。
在灿若繁星的世界文学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作品的确是个独特的存在。他不同于巴尔扎克、狄更斯,也不同于托尔斯泰、果戈里,有人说他是精神世界的缔造者,是心理分析大师,是以笔作手术刀的解剖者。陀氏笔下的人物几乎都处于死亡与精神错乱之间,以及梦想与清清楚楚的现实之间。读他的作品,在感情的顺序中首先唤醒的是恐惧,接着是犹豫不决的畏缩,然后是充满激情,不断增强的陶醉和惊叹。这本书也是我读书以来最心无旁鹜的一本书,一个多月来,由艰涩难懂到渐入佳境,我好像慢慢走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患有癫痫,在他进行创作的整整三十年里一直如影随行,他的天才要归功于这种疾病,归功于这种恶魔的灾难。这种病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升入正常人达不到的感情集中状态,还赋予他神奇的眼力,使他看到感情的阴间,看到心灵的中间王国。陀氏笔下的人物,他们从一开始就想超越自身,进入无限,他们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根本不想在这个世界里获得成功,他们对待自己不加珍惜,而是进行自我耗费。他们想要感觉到自己,不是要感觉到外表的真实,而是要感觉到伟大而神秘的元素, 感觉到存在的感情。对,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感情,这是陀氏笔下人物无论哪个阶层,都在孜孜以求的。他笔下的这些人物最初使人感到有些头脑简单,他们没有方向,没有可以看得到的目标。像盲人一样在世界上蹒跚而行,到处摸索,他们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提出问题,没有等到回答就继续跑进不熟悉的事物。在这个时代里,信仰之星已经不在他们头上放射光芒,他们胸中也早已没有了法律。他们是断根的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每个人都又一次审视了所有的问题,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移动了善与恶的界碑。为了走向世界,每个人都为自己制造了无政府状态。在陀氏笔下,他们像马来狂人一样跑进生活中来,从贪婪转入悔恨,从悔恨又转入行动,从罪行转入自白,从自白又转入极度兴奋。但是他们都顺着自己命运所有的大街小巷一直走到底,一直走到摔倒在地,或者由别人把他们打倒在地为止。按照阿廖沙的说法,谁要踏上第一个台阶,就不得不奋争到最后一个台阶。这是一些不知满足的人,这是一些没有节制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火焰,一团心神不宁的火。心神不宁就是痛苦。他们都是受苦受难者,他们生活在狂热中,痉挛中,抽搐中。有位伟大的法国人在惊骇之余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为一所神经病人的医院。确实如此,这是一个多么离奇古怪的地方,是绝望的荒漠,是没有慈悲,没有公道的炼狱。正如伊万异常愤恨地说的那样“直到最深处的核心里都浸透了泪水”。但是陀氏笔下的人物都是为自己最后的真实,为自己普遍的人类的“自我”而进行搏斗。对于每个人物来说,真实比必需品更重要。他觉得真实就是没有节制,放纵情欲,而自白就是他最神圣的喜悦,是他的抽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自白中,内心的人,普通的人,上帝的人,都是冲出了尘世的人。他们日日夜夜都在思虑自己的事,他们想方设法要揭开秘密,他们用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那样,剖析自己的状况,他们把自己郁闷的心情塞进一场偏激的谈话中。他们绞尽脑汁进行思考,直到脑子在幻想中有起火危险的时候。他们都想知道,自己是何许人,因此他们要寻找界线,他们由于不认识自己,所以就想办法至少要证明自己。他们愈是想要自我毁灭,他们也就愈是更早地获得成功,他们的罪恶行径就是他们自我新生的痉挛,他们的自我毁灭只是破坏了内部人身上的外壳,是最高意义上的自我解救。陀氏所有长篇小说的结尾都是希腊悲剧的净化,也就是庄严的赎罪。每当主人公从自身中产生出纯洁的人的时候,就进入了真正的群体。这种纯化过的人,再不知道社会的等级差别,他的感情是毫无掩饰的,如同在天堂乐园中一样,没有羞耻,没有傲慢,没有仇恨,也没有蔑视。他的真实的人物都饱受苦难,因此对苦难都怀有敬畏,从而也就有了人间最后的秘密。受过苦难的人通过同情就成了兄弟。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阴沉作品中的抒情音乐。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艺术性也是非常独特的。看他的小说犹如走进一个昏暗的房间,看得见人物的轮廓,听得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但是并没有切实感觉到是谁在说话。要到逐渐适 应了以后,眼睛才变得明亮起来。在他笔下,我们总在人物最激动的情况下,在人物感情的终点,才看到人物形象生动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来进入人物内心深处的工具,就是言语。在他的小说中,人们从来得不到休息,从来进不了柔和而且音乐般的读书节奏。他从来没让人平静地呼吸,人们总像受电击一样心神不宁地痉挛,而且一页比一页更强烈,令人更焦躁,更惶恐,也更想知道下文。他的作品能够被评为世界文学中最卓越之作,最不朽之作,就是因为陀氏的作品提供了对感情的悟解能力。他以惊人的冷漠态度对待大自然,对于艺术,他付出了关于人无与伦比与深奥莫测的知识,但凡是单纯的人性,都有一个难以接近的昏暗模糊之处。他的领域是灵魂世界,而不是大自然,他的世界就是人性。他艺术的世界是完全用感情塑造的,这样一种艺术,不管是在俄国或是在世界上别的什么地方的文学中,都是前无古人。
(估计是受了本书人物影响,语言也变得语无伦次,喋喋不休了。之前没发出的书评,在此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