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少年时
他走的时候我知道,但不记得他走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也不记得天气了。
依稀就想起门前的那盏长明灯,那晚上没有熄火,在深夜里,在呼呼啦啦的风声里颤栗了一整晚。
师傅说,他是为大义而暂时抛下我,我不懂何为大义,可我知道,他的这个暂时会很久。
我叫恩顾,就叫恩顾,没有姓氏。他叫凉冬。他的名字是师傅给的,我的名字是他给的。
他是把我捡回来的人,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扔在破庙里,快要冻死饿死的时候,他把我捡了回去。
他也是做惯了老好人的,同时收养了两只大狗,一黑一白。三只小猫,两只长毛的白猫,一只短毛的灰猫。
那年他才13岁,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如何照顾我 我就被放在一堆猫猫狗狗中,竟然也活了下来。
当然这些都是隔壁的横木大姐揶揄他的时候我听到的。
他是不爱说话,平时不练功的时候,就拿本书坐在床头看,我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也顶多皱皱眉。所以我将近两岁才学会说第一句话,是从隔壁卖豆花的横木姐那里学会的。
凉冬,今晚豆花剩了,拿去给小恩顾吃。
凉冬,你家的米都见底了,孩子明天连米汤都喝不上。
凉冬……
凉冬。
每听到这两个字,他就会稍稍呆楞一下,然后脸上露出无措又羞怯的表情。所以才说他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
等到我开始跟着横木姐每天卖豆花的时候,他好像也意识到家里的窘迫了。开始画些字画去卖,卖的钱也只够我们俩吃稍微稠一点的粥,他好像不甚在意,可我到了长身体的年纪,慢慢开始吃不饱。
我其实不跟他一起,还是有些孩子气的,可在他身边,我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所以等他发现我需要更多营养的时候,王奶奶家和我同岁的桔梗已经高出我半头了。
我一个男孩子,比女孩更瘦小,还是受到了点打击。
后来等他意识到,就每天早早去山上砍柴,午时回来做饭吃饭,下午再去卖。
我在几天后终于吃上些肉沫,那味道我回味了好久。
他也很开心看着我,大口大口的吞着带着肉味的豆腐渣,眼睛里有笑意。
其实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粗心大意了些,毕竟只是个少年呢。
我一开始并不太清楚家庭的概念。父亲母亲,姊妹兄弟,毫无概念。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凉冬算是我的什么人。
索性我也不去想,反正我只有他,只要跟着他就够了。
每天早上,他把我从被窝里抱出来,一颗一颗的给我系扣子,我迷迷糊糊地没睁开眼就被一捧冷水泼了脸,彻底醒了过来。然后,他再用布巾轻轻给我擦干。
以前横木姐和阿发哥都跟他说过,不能给我用冷水洗脸,小孩子会着凉的。
他也没辩驳,依旧我行我素,隔了很久,可能看我每早一惊有些可怜。他终于给我解释道,“师傅说,这样对身体好。”只有这么干巴巴的一句,就不愿多说了。
我没反应过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还有一个师傅。
至于师傅是干嘛的,就像横木姐做豆腐的师傅是阿发哥,师傅应该就是会点别人不会的,然后再传给别人。所以我想凉冬那些在院子里比比划划的武功,应该就是师傅传的。
所以我在心里默默地鄙视了这个师傅,传了些没什么用处,又占用时间的东西给凉冬做什么。
我怪罪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师傅,可凉冬还是每天早起练功,把我放在一边的板凳上。
一开始我只觉得是胡乱地动一气,后来慢慢也看出些门道来,原来都是有套路的,比如有些时候他练得的招式,会让人觉得很凶,是一味的进攻的,而且出招极其快,让人眼花缭乱,忍不住想后退。有些招式则畏畏缩缩,身体会尽量避免张开,却又让人觉得四肢都蓄势待发,充满力量。
我的记忆力是很好的,没过多久就能把他前几天练得招式记得一清二楚,自己没忍住偷偷练起来,也有些照猫画虎的意思。
趁他出门时,我一个人琢磨着练了起来,其实倒是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觉得好玩。至少比凉冬教我的那些写写画画的东西更合我的心意。
“凉冬!”我远远地看见他回来了,凉冬走路的样子和别人很不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轻飘飘地,看起来很稳走得却快得很,转眼就到了我面前。
“阿顾,去院子里多抱些柴。”说着难得调皮地一扬眉毛,举了举右手里的东西,“今日我们炖鸡吃!”可不手里正是一只歪了脖子的没毛大公鸡。
“好嘞!”我欢快地奔出去,鸡可是难得吃一回的。
今日抱了比往日更多的柴,一路上劈里啪啦得还掉了不老少。等我进屋凉冬已然把火点着了,我放下柴火蹲在一旁看着他生火。
那双摆弄柴火的手看起来干净又修长,一点也不像经常干粗活的。但摸起来就知道了,手心里有厚厚的老茧和练功时留下的疤痕。
我想得正出神,却被他一把拉在了怀里。
“阿顾,和我一起拉风箱。”说着把我的手放在把柄上,覆着我的手一起缓缓动起来。
我隐约地感觉出了这段日子里,凉冬突然有些不同,比往日待我更亲密,更温柔。我也高兴地接受了这种转变,全然不管为何。
毕竟即使我小不点的时期,他都很少像这样抱着我,手把手的教我什么。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渐渐散发出鸡肉的香味,我吞了吞口水。
“饿了?”他低下头看我,呼吸喷在我的额头上,这种感觉我觉得很舒服。
“还好。”我摇摇头说着违心的话,我知道鸡要熬得久,汤才好喝。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抱着我,偶尔添添柴火。
说来也奇怪,平时我话也很多,和大白阿黄它们,和桔梗石头他们比我都是十足的捣蛋鬼,但是一到少言寡语的凉冬身边我就不自觉地乖顺了。反正看见他我就开心,也不用额外找乐子了。
“阿顾,你除了鸡肉还想吃什么呢?”
“猪肉啊,羊肉啊…”,我怕他觉得我太贪吃又加了句,“阿花姐家的豆花也挺好的。”说完我扭着脖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眼睛里带着笑意,但又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好,明日接着吃肉。”凉冬用力拢了拢我的肩。
汤盛出来整整一大盆,香得很。
“阿顾,这份一会儿给横木大姐送去。”
“好。”我已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了,却被凉冬一把抓住手。
“去,洗手。”
“哦。”
“哈,这么不情愿,鸡肉又不会飞。”凉冬竟然在打趣我,可能是他最近出去的多了,终于学会了点人情世故吧。
不过我倒是不习惯了,一时竟接不上话,只得匆忙洗了手,埋头啃鸡肉。
“真好吃啊!”凉冬的吃相很斯文,总是细嚼慢咽的,而我每次都狼吞虎咽,所以我总是担心他吃不饱,吃到一半我就停下来休息一下,等等他。
“你在长身体,多吃。”他关心人的方式就和平日里的温水一般,让人舒服。
继这日的大快朵颐后,接下来果然像凉冬承诺的那样,每日都有肉。让我开心的不得了,不过我也想,他到哪里弄来的银两呢!
“凉冬,我们这样吃肉,阿花姐说我们日后要喝西北风了。”
“不妨。”他的笑容旋转在晴朗的天空下,看起来好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