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杂感

2017-06-18  本文已影响0人  阿秋的冬天

某次坐动车,我正埋头于手机不能自拔,忽觉从邻座吹来一阵奇异的风,风速迟缓而风向不定,偶尔还夹杂着不可描述的气味。第一反应是这动车早就过了退休的年龄,结果因为动车梯队里青壮年后备军不足,上面硬是把这老干部级别的动车爷留下来,发挥余热,服务人民,再为其戴上劳模勋章,以嘉奖其可歌可泣的奉献精神。结果这老爷子出发前忘了吃药,作为陈年旧疾的呼吸困难综合症又一次复发,呼哧呼哧地艰难吐气。这是我最开始对那一阵奇异之风的理论假设,但无法用来解释为何伴随着徐徐而来的浑浊风,座椅也在跟着摇头晃脑。我终于决定暂时从理论推想中抽身出来,用眼睛一探究竟。我扭过头,只见一男孩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跪于座椅上,脸朝座椅,屁股朝外,活像一台准备发射的冲天炮。男孩用头顶着座椅最深处,左右转动着,时不时还抓住本就短得可怜的头发,并大幅度地摆动起身体来。我疑心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钢钻,企图在座椅上钻出个洞。看到这一幕,我基本确定男孩就是那非自然风的始作俑者,心想怪不得那风闻起来还有股幼稚的怨气,也为刚刚错怪了动车爷而羞愧难当。出于好奇心和女性本能的关怀欲,我亲切地询问男孩:“孩子,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和知心阿姨说,不必向椅子伯伯行此大礼。”男孩终于抬起头,艰难地向右扭转九十度,露出一张挤压变形、色彩斑斓的沮丧小脸,带着哭腔说了句:“我无聊。”

若是平常听到这话,我一定拉下脸来,怒斥小儿顽劣不堪。好心关怀,却不知感恩,以“无聊”二字来糊弄本大人,实在是无聊至极。然而他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我看,满脸的真诚与悲伤,我突然意识到这小儿所言非虚,他的确正在受着“无聊”的折磨与鞭挞。因为自己有时也会被无聊搅得不得安宁,也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男孩感同身受。二十多年人生中的无聊体验告诉我,无聊像春天里四处游荡的杨絮,闯入你的鼻子里,你想喷又喷不出来,想吸又吸不进去,最后急得你就像那个男孩一样抓耳挠腮,揪头发、晃身体,由内到外烦躁不堪。无聊像一条虫子,日日夜夜啃食你的心,你毫无察觉,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心空空落落,成了一个干瘪的黑色皮囊。无聊还是一个焦了油的热锅,而你是锅上的蚂蚁,被烫得上蹦下跳、来回奔走。总而言之,无聊是个精,不是味精,不是妖精,而是个烦人精。它不会让人绝望,不会让人恐惧,也不会让人悲伤,却会让人烦扰不安。

既参与了这场人世游戏,就躲不开与无聊的狭路相逢。客观而言,不论是孩子,还是年轻人或老年人,每个人都有被无聊侵扰的可能,只是程度不同、感受不一罢了。孩子是无聊王国里最诚实的子民,他们在无聊这个铁霸王面前,不会遮掩自己的厌恶和不安,他们会用身体和口头的语言直接把自己的思绪表达出来。而成人懂得克制与伪装,即使在无聊国里饱受折磨和摧残,依然可以谈笑风生、淡定从容,不流露出半点的烦心与不顺。所以,若是想知道无聊王的真实面目,揭露其横征暴敛的罪行,还需和孩子结成联盟,从他们那里才能获取到有效的信息。成人大多不愿承认自己也是无聊国里卑微的子民,也无法将其表现出来。

为什么人会无聊?依我之见,是因为人生活在时间里,有时间就会有无聊。从出生那一刻起,一个你看不见摸不着的钟表就开始转动了,在这短暂的数十年中,它独属于你。在你一命呜呼后,它又把自己重新归回出厂设定,服务下一个接替你到这世上流浪的客户,循环利用,相当环保。这个钟表和我们生活中见到的表不同,表盘上的刻度不是12个阿拉伯数字,指针转动所表达的意思也不是秒分时。它的表盘依然象征着一天,却是只有三个不规则区域:睡觉、任务与休闲,三个区域的面积和相互间的分界线并不固定,它们随着你在俗世中人生阶段、职务身份的变化而发生改变。

这时钟并非用24小时,而是用睡觉、任务与休闲三个阶段来划分一天的时间。无聊是时间的产物,与时间中三个阶段的关系却是各不相同。睡觉是无意识的过程,而无聊是人的一种主观意识,两者是不同属种,睡觉自然生不出无聊这小子来,就像猫生不出狗来一样。人来到世间,便要承担许多外界施加的责任义务,有学习的责任,也有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的责任。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一种任务,不论我们喜欢与否,都不得不做。而这便是一天中的任务阶段,只是它在孩子那里叫“上学”,在大人那里叫“工作”。人在任务阶段是否会被无聊所纠缠?实际上,这要因人、因事而异。按照常理,任务会在人身上施加诸多压力,人们全部的心思和脑力全都集中在任务上,根本不会有什么闲情逸致去考虑当下的自己是否无聊。更何况若任务恰好与自己的爱好相合,也是能为人提供颇多乐趣与成就感,而不会让无聊在其中有立足之地。

但有时,任务本身面目可憎、枯燥无味,又或者任务与自己的性情相悖,无聊感便油然而生。比如让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年去背诵政治课本里“xx特色理论体系”或“xx精神文明”的内容及意义,大段大段的文字,却是语意重复、概念模糊、空洞无趣,少年看到这些文字就像见着馊饭一样,捂着鼻子扭头就跑,这也实在怪不得他。但最后为了挣些分数,他还是不得不强忍着无聊引发的恶心感,端起碗、闭上眼,不加咀嚼地生吞下去。任务阶段的无聊体验大概便是如此。解决办法则有两种,一是逃离苦海,二是自我催眠。如果每日工作你都受着无聊的侵害,并逐渐面色枯黄、身形消瘦,什么计大概都顶不上逃跑一计有用。但很多时候现实不允许你这般任性,一无聊就逃跑,那就只能使用自我催眠的法器,把那味同嚼蜡的任务想象成鲜美可口的样子。无聊的任务就像那牙齿掉光、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你只需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在脑海中把她转化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形象即可。

在睡觉、任务和休闲三个部分中,休闲是最易令人感到无聊的阶段。任务为你提供了清晰的生活目标,即使这任务很无聊,你也会淹没在压力之中,而无暇去照看自我的感觉。然而一旦任务的需求得到了满足,你得以开启休闲模式,却又没有可以让自己沉浸其中的业余爱好,无聊感便会排山倒海般地向你拍打过来。就像一个人挑着重担,晃晃悠悠、步履缓慢地向前行走着,你猛然间把他身上的担子卸了去,他反倒感觉脚下轻飘飘,猛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在不同年龄段的群体中,孩子最能够找到打发时间的新乐趣,中青年人休闲时间最少,老年人发现新乐趣的能力弱、休闲时间又最长,因此最易患上无聊综合症。只不过,现如今生活境况普遍改善,任务所占用的人生时间在不断缩减,无聊综合症的患者群也有越来越年轻化的倾向,加入这个队伍的中年人已是不在少数。他们都曾是家庭生产生活的主力军,在不需为生活资料而奔波忙碌后,他们有了大量的自由时间。然而,对于他们而言,自由反倒是个惹人厌烦的东西,把无聊都堆到了一起。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睡觉的几个小时外,他们需要想方设法把剩余十几个小时打发掉。有人选择看电视,那屏幕从早工作到晚上,没有片刻的消停;有人选择跳广场舞,早晨跳完晚上跳,简直快把老骨头给跳散架了去。有人则觉得看电视费电,跳舞费力,干脆把睡眠时间延长,省去有意识的休闲阶段,免得和无聊正面交锋。

若是能找着些让自己感到有趣的事情来填补时间的空洞,无聊也不至于这般难熬。然而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失去了体验有趣的能力。他们不论用何种方法打发时间,最后都不免仰天长叹一句:无聊死了!他们像是有一个无底的胃,不论填进多少食物,都没办法缓解自己的饥饿感。他们是真正的向死而生,虽并非每天计算着自己与死期的时间距离,其消沉萎靡的精神状态已与一个等死之人无异。他们恨不得把两分钟当成一分钟用,把一辈子过成半辈子,并且咒骂老天不公平,竟把无聊的时间糟糠都拨到了他们碗里。在这种境况下,无聊已经不仅仅是无乐趣,它多了一层无意义的含义。做何事都喊无聊的人像是按设定程序运行的机器,吃喝拉撒、喜怒哀乐都由指令操控。他们和机器一样,感觉不到乐趣,也思考不出意义。他们如同轻飘飘的气球,随风而起,漫无目的、无依无靠地到处乱飞。如果你的身边也有这类的无聊癌晚期患者,靠谱的关怀方式不是让他独自去培养些兴趣爱好,而是帮助他找到活着的意义。当然,你一般很难做到后者,因为你十有八九也是个糊涂蛋,正站在无意义的边缘。你自己都活不明白,哪有闲工夫和能力去帮别人找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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