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认识十八年的姐姐（90后版）

向也，90年，现居北京，从事广告行业六年。

01

2003年春天，令人谈之色变的非典病毒席卷全国，一时间人人自危。

彼时，我还在家乡的一所中学读高一，整个学校每天都被强烈的酸味所笼罩。

据说醋有杀毒的作用，于是校领导安排了专人在教室煮醋，还要求所有学生一天三次测量体温，并定时向班主任报告。

当年，非典消息一传开，板蓝根的价格在全国范围内大幅度上涨，即使是这种情况，也依然挡不住人们的疯抢。

而板蓝根水，可以说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存在之一。

由于学校是寄宿制，学生数量庞大，加上经费有限，只能每天用板蓝根药材煮水给学生喝，真叫人苦不堪言。

我当时只觉得因为这场疫情，可以偷懒逃课，又嫌板蓝根水味道难闻，每次都偷偷倒掉。

万美丹知道以后，打那开始，每天都让他们班男生给我送板蓝根冲剂，是她冲好了的，用保温瓶装起来，叫我直接喝就可以。

相比学校分发的药，甜丝丝的冲剂在我看来，简直是人间美味。

那时候我上高一，万美丹高三，正是他们最后冲刺的阶段。

说到我和她的相识呢，是源于学校的兵兵球队。

我从小就是比较外向的性格，也格外喜欢各种体育项目，篮球比赛、运动会……不管学校组织什么活动，都会积极参与，说是班级活跃分子一点也不为过。

原本到了高三，是不允许再参加这些课外活动的，据说也是因为万美丹找到老师据理力争，又去体育老师那说了无数好话，才让他们这届学生留了下来。

刚加入乒乓球队时，因为我是新生，总被队里的高年级学生指使着跑腿带饭拿东西什么的，不过他们人都很好，我也乐得能以这样的方式跟他们混熟。

有一次去跟县里另一所学校打比赛，我们学校拿了第一名，结束后，体育老师爽快地请大家下馆子。

几个男生一高兴，就在老师的默许下，要了两扎啤酒，队里一个高二男生让我去找老板要开瓶器。

万美丹瞪了他一眼：“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自己拿去。”说完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在我的印象中，万美丹那时已经有一米七了，性格强势，人缘极好，还有一个在他们班当班长的男朋友。

因为大大咧咧的，做人也是真诚又豪爽，平时跟男女生的关系都很不错。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吃得开，会来事，不管男女老少，只要她想，都能打成一片，这也就为我后来幸福的高中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那个男生笑了笑，还是自己去了。

体育老师打趣着说：“看你这么向着小宇，不如认他当弟弟吧。”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万美丹却认了真，来了句好啊，又对着桌上一圈的队友说：“以后小宇就是我弟了，大家都多多关照他，知道吧。”

说完还给我倒了一杯啤酒：“以后呢，你就是我亲弟，有什么事跟姐说，千万别客气。”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认亲给吓到了，连忙把她倒的酒推回去，说：“我才不认呢，平白无故多了个姐，我岂不是吃亏了嘛，再说了，我爸我妈也不会同意的。”

听完我的话，他们都笑了，大概是觉得我太憨了吧，后来还是在体育老师的撺掇下，再加上队员们的起哄，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万美丹的干弟弟。

02

虽然我当时一直不承认，并且嘴硬地从来都是喊她的名字，但不得不说，万美丹对我是真好。

那时候，住校学生只能去又远又破的开水房打水，她怕我懒，就每天多打一壶给我送来。

学校的伙食不好，她就总是想方设法地到校外买吃的，有什么都想着给我留一份。

顺带着，她的那些同学也都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打饭碰到了让我插队，早操也可以不出，就连功课都经常让她男朋友帮我辅导。

青春期的高中男生，平时免不了会有打架约架这些事情发生，但由于万美丹和她那些哥们儿姐们儿的庇护，从来没有人试图挑衅过我。

非典爆发后不久，我们高一和高二就都放假了，而万美丹他们这些高三学生依旧在学校读书、复习，等待高考的到来。

我记得那年夏天格外燥热，高考时间也从七月提前到了六月，不知道是否因为非典疫情的原因。

令人窒息的考试过后，万美丹的分数不尽人意，在家里的强烈要求下，只能选择复读一年，而她男朋友则去了我们省会郑州读大学。

我高二的时候，万美丹成了我们学校的高四生，教室就在我们楼上。

那一年里，她依然像往常一样，对我百般照顾。

万美丹的家离我们学校非常近，走路十分钟的距离，所以在周末的时候，还经常带我偷偷溜出去，到她家吃饭，以至于万叔叔也特别地喜欢我。

礼尚往来，我也请她到我家做客，连带着两家的关系都变得特别好。

万美丹复读了一年，结果却差强人意，分数甚至比第一次高考还低，可能是产生了太大的心理压力，后来她索性就选择了放弃继续考大学。

而我当时面临着升高三，整个暑假里都在补课，慢慢地，和万美丹的联系也就逐渐少了起来。

我的高三生活可以说是紧张而乏味，基本上每天都扎在题海里，在不知不觉间，也就没有了万美丹的消息。

是在一年之后，我那会儿刚参加完考试，整个高三都紧绷的状态，瞬间放松了下来，我基本上每天都和同学约着去打游戏，等待成绩出来。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午睡，万美丹的爸爸突然来家里找我，我才又重新知道了万美丹的情况。

原来她高中毕业之后，在我们县里的百货商城找了一份服装销售的工作，期间认识了一个女客户。

听万叔叔说，那位女客户跟她一见如故，很是投缘，想带她跟着自己做生意，半年前，她就和那个女人去了广州，然后一次都没有回来。

半年间，万美丹打电话让她爸打了两次钱，加起来也有六千，虽然现在看来数量不算太大，但在大部分工厂正式工人的月工资还不到一千块的当年，这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之后她再打电话要钱，叔叔就没答应她，还在电话里把她骂了一顿，勒令她赶快回家。

父女俩大吵一架后，万美丹就再没了消息，每次电话打过去，要么就关机，要么就被直接挂断。

叔叔问了她和我有没有联系过，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在我家又坐了片刻，就回家去了。

在万叔来家里之后的第三天，我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沓过期报纸，突然就看到了一版关于传销的内容。

可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电光石火间，我脑海中就冒出来一个念头，万美丹不是被骗去做传销了吧。

想到这里，我连忙给叔叔打电话，他很快赶来了。

那时候的传销还不像现在这样泛滥，很多人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在我又听他讲了一遍事情的始末后，这个念头就更加的强烈。

万叔叔沉默了许久，沙哑着声音对我说：“丹丹现在已经完全不和我联系了，小宇，要么你去找你姐吧，把她带回来。”

03

于是，我试着按叔叔给我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大意是我现在高考完了，想约着她和以前兵乓球队的那帮朋友聚一聚。

隔了半小时，万美丹居然真的打了电话过来，她听起来很高兴，在那头很开心地说，她现在在广东，找到了一个发财的机会，问我要不要去找她玩。

我说，考完试在家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就痛快答应了。

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在这之前，甚至连县城都没出过，更别提广州这个只在电视中看到过的，繁华喧嚣又闷热潮湿的南方城市。

我爸跟我一起去了市里的火车站，买完票，还塞给我一千块钱，送我上了去广州的绿皮车。

他说，你万叔也挺不容易的，又摊上这么档子事，你长大了，也该自己去外面闯一闯，一定得想办法把你姐带回来。

很快，自己出远门的兴奋就替代了那些对未知的恐惧，我开始想着找到万美丹之后要用什么说辞，劝她跟我回来。

十五年了，我依然记得当时那趟绿皮火车的硬座，车上大部分是外出打工的人，甚至连桌子底下都被大大小小的包裹塞满了，而我只带了一千块钱和一张纸条，上面记着万美丹的地址。

到了晚上，车厢里的人大都睡着了，只剩下列车偶尔发出的沉闷的轰鸣声。

我因为担心这一笔巨款被人偷走，索性整夜都没有睡觉，就这样摇摇晃晃二十多个小时，才到了广东。

当年的广州火车站还不是现在这样，站外充斥着各色人等，鱼龙混杂。

我记得万美丹在电话里说，她住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让我到了走过去就可以。

可是无奈，因为有人指错路，我找了半小时都没到达目的地，只能坐了一辆载客的三轮车，现在基本上已经绝迹了的那种。

师傅上来就跟我要二十块钱，我砍价砍到了十块，结果走了没五百米，一转弯，他就跟我说到了。

我只能把钱给他，忿忿地下了车。

我记得那是一个破旧的老式小区，万美丹住在最里面的一栋楼，六层。

我站在门口深呼吸，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自然一些，然后敲响了门，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内问我找谁，我如实说了。

随后，中年男子给我开了门，还警惕地向外看了看。

万美丹可能在里面听到了声音，就跑过来跟中年男人笑着说，石哥，这是我弟小宇，之前跟你提过的，说他要来找我，他今年高中毕业考的不好，听说我这能发财，就来投奔我了。

中年男人听完之后，面色逐渐缓和，就让我进了屋。

我大概扫了一下，两室一厅的房子，住了足足有十二个人。

我到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姓石的经理就张罗着吃饭，是另外两个男人从外面买来的，用一次性餐盒装着。

石经理特别热情地把他那一份推到我面前来，说了一些欢迎新成员之类的话，我也没有客气，狼吞虎咽地解决了。

到了晚上的休息时间，我注意到他们是这样安排的，石经理和两个买饭的男人一间，我姐和另外三个女生一间，剩下的人全部睡在客厅里，我暗自想着这个可能也是有阶级之分的。

万美丹还偷偷问我带了多少钱，说要替我保管。

我留了个心眼，说我爸就给了我六百，她就全部拿走了。

（广州小蛮腰）

04

从到广州的第二天开始，石经理就带着我去别的传销组织听课。

几天下来，我大概了解了他们的运作流程。

这些参与传销的人按地域分成了很多圈子，例如河南帮、安徽帮等等，每个地方的人都是聚堆的，并且分布在不同的小区里，不过相隔不远，但无一例外，都是比较破旧偏僻的房子，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

万美丹前两次跟她爸要的钱全部都买了他们的产品，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四千二一套，她自己买了三套，除了向家里要的这部分，剩下的钱全是找亲戚朋友借来的。

他们每天都有固定的作息时间，起床、吃饭、上课，每天下午都会去其他的地方“串门”。

我先是被拉着上了几天“课”，期间还有各种所谓的高层轮番做思想工作，之后石经理问我考虑得怎样，让我先买几套产品入伙，以后就可以直接分红，还让我发展下线之类的，都被我搪塞过去了，说不够了解，还要进一步考察。

熟悉他们的套路之后，我就试探着问了几次万美丹，让她跟我回去，但发现她还是对跟着这个传销组织就能发财这件事深信不疑，看来是已经被他们洗脑得很透彻，于是我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万美丹还在石经理的授意下，让我跟家里要过一次钱。

给家里打过去电话，刚说了一句要钱之后，我爸就心领神会，他说让万美丹接电话，证明了我没有说谎，他才会给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守在旁边的万美丹接过电话，没有再提要钱的事，就匆匆挂断。

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故意在他们讲课的时候搞破坏，比如在大家被洗脑的时候，我就翘着二郎腿，故意拉着旁边的人聊天，遇到传销讲师话里的漏洞，我就开启反驳模式。

几次之后，随着我变本加厉地试探，负责人石经理就把我和万美丹叫过去谈话，并威胁我老实点。

万美丹再三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情况，还提出来以后每次“上课”都会带着我。

最后一次，我记得是很多人在一起上大课，负责的讲师据说来这里之前是做老师的，做了挺长时间的。

于是在听课期间，我装作特别夸张的样子，和万美丹嘻嘻哈哈地讲话。

讲师大声质问我要干嘛，还想不想好好干，我说我对这行业不感兴趣。

可能是知识分子特有的自尊心，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开始忍不住对我破口大骂，叫嚣着让我滚出去。

而我呢，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听他骂得不干不净，又想着这一个月以来的糟心事，吃不好睡不好，气不打一处来，拎起椅子就朝他砸过去了，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石经理因此怒不可遏，让我去跟对方道歉，我坚决不去，任凭他和万美丹怎么指责和劝说。

可能是觉得对我洗脑太难了，而且也带不来任何利益，再留着也没有用处，他们就妥协了，石经理说不再追究我的责任，让我可以回家去了。

我提出万美丹必须得跟我一块走，他考虑了一晚上，也许是觉得万美丹再榨不出什么价值，再加上我这么一个和稀泥的，怕还要闹出什么岔子，于是第二天就同意了。

直到今天，想起那些事我还是觉得庆幸，有时候看到网络上曝光的“被骗进传销限制人身自由”这类新闻，真是后怕。

时隔多年，在我已经成为一个凡事都沉着稳重，能够理性衡量利弊的中年人后，依然忘不了当年那个揣着一腔孤勇的男孩。

也不知道万美丹究竟是怎么想的，总而言之，她最终答应了跟我一起回去。

我拿出自己藏起来的四百块，去车站买了两个人的火车票，就这样回到了老家。

为期一个月的广东行，就宣告一段落了，我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05

回家之后，万美丹再三让我保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们的共同朋友。

我知道她要强的性格一直如此，就答应了。

在这么久的时间里，我也信守承诺，从没有再提起过。

隔了没几天，我就接到了一所北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是我一直以来都非常心仪的。

等到九月份，我就独自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在校期间，我认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和家乡朋友们的联系，也就渐渐少了起来。

大一那年的寒假，我回家听我爸说起万美丹，才知道她从广州回来之后，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从她表姐那借了五千块钱，又背着家里人去了广东，然后没过多久，就悻悻而回了。

通过这次的经历，她可能是真的认识到被传销组织骗了，也终于算是醒过神来。

万叔叔帮她还清了全部的欠款，后来万美丹在同学的介绍下，去了省会城市的一个家装公司做销售。

大四下学期，原本在学校写论文的我，有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得知父亲骑电动车外出时，被一辆汽车剐蹭到了，已经被送到了医院。

虽说不严重，但我还是心急如焚，就连忙买了最快的一班车次，等到了县医院，才发现万美丹和她的男朋友也在。

万美丹的一个高中同学护理学专业毕业后，在这所医院做护士，由于床位不够，于是便托她帮忙，才给父亲安排妥当。

为表谢意，我让万美丹叫上她的同学，还有父亲的管床医生，请他们吃了一顿饭。

那段时间，万美丹每天都会来医院探望，通过和她聊天，我才知道，她在公司业绩做得很好，已经被提拔为了销售经理。

大学毕业之后，我选择留在北京，进了一家知名的教育机构公司，稳扎稳打做到现在，也有了一个体面的职位和不错的收入。

（北京街头）

因为离着家比较近，她如果有空，就会去看看我爸，拎两瓶酒，陪他们说说话，我也在过节回家的时候碰见过两次，感觉她一直没有太大变化。

在父亲的口中，我得知万美丹又升职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有积蓄，她就出来单干了。

不得不说，万美丹简直就是做生意的天才，她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有号召力，行动力强，在找准自己的方向之后，加上她在这个行业积攒下来的客户资源，很快就赚到了第一桶金。

慢慢地，随着生意越来越大，等有了一定的资本，她又抓住了房地产行业的契机，凭借自己的能力，和一家地产公司形成了合作关系，并且投资了一笔。

后来经历了肉眼可见的房价大涨，那时万美丹已经基本实现财务自由了。

像她这种没有关系背景，仅靠自己努力做出这样的成绩，在同龄人里，算是佼佼者。

2015年，万美丹跟当时的男朋友结了婚。

我也在她的推荐下，在家乡看了几个楼盘，最终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一切都尘埃落定。

我跟她中间隔了几年没有见面，之后在微信上断断续续的联系中，得知她又跟合伙人在家乡的小县城一起开了间茶楼，日子过得很悠闲。

唯一让我为之遗憾的是，万美丹的感情生活，可能是两个人经历上的分道扬镳，也可能是因为经济上的不对等，总之不到两年，他们就离婚了。

由于对内里情况不甚清楚，我也并未多问她什么。

很庆幸我们相识于微时，也没有在时光的洪流中渐行渐远，不是友情，却胜似友情，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加珍贵长久。

“姐，希望你一切都好。”我在心里默念。

注：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今日小知识：

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的人，有些人擦肩而过，也有一些人会在时光的流逝中，与我们感情愈加深厚。

这是伍识的第 155 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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