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戴红领巾的观音像
自从戴了爷爷给我的小铜镜,有五六年没有看到稀奇古怪的人和事,直到我七岁那年。
那时的小学,上完一年的幼儿园就能上一年级了。我也成了一年级学生的一员,学校给发了鲜红的红领巾,七月十五那天,轮到我值日。
说值日,其实就是打扫卫生,扫完地把板凳放在课桌上,把黑板擦干净。但七岁的小孩子,做事情总不是很利索,等我从学校出来,天边已经是一片璀璨的橘黄色,暑气未消,我摘了红领巾一路甩着往家跑。
那时我爷爷规定我,不管在外面怎么疯玩,天黑的时候一定得回家。
偏偏那天,蒲公英开了遍地的小黄花,我一路贪玩,摘了许多花儿。蒲公英的花杆是空的,把它们从尾巴上劈开,放水里一泡,就会卷起来,再往耳朵上一别,就是个漂亮的花朵耳环。
沿路有条小沟渠,旁边种着高大的白杨树,我找不到下水的路子,空攥着一把快要被体温烘熟的花儿。直到快近家时,有一处小小的庙宇,那里只栽了一棵歪歪扭扭的大榕树,小庙前开了一个小坡,可以从哪儿够着渠水。
那天的渠水,比井水还要凉。
小庙门前的土坡上,碎了一地的红的绿的陶瓷,我捡起来拼凑一看,是里面的文殊菩萨,但只拼凑出了身子,菩萨的头不见了。
爷爷向来敬畏鬼神,我便四处去找文殊菩萨的头,原先以为菩萨都是空的,其实是灌了泥土在里面的。我一边把地上散落的泥土装进菩萨的身子里,一边寻思是谁家淘气孩子,爬进庙里摔了菩萨。
文殊菩萨的头,被扔在渠水中,所幸渠水不深,我脱了鞋袜去捡,一阵寒意袭来,冻得我直打冷战。
水里除了文殊菩萨的脑袋,还有一尊小巧的菩萨,我认得,是观世音菩萨。
这尊菩萨倒是空心的,小白瓷的身子,雕的珠圆玉润,手里的玉净瓶也是空的,我把它捡起来,挑了一朵最好看的蒲公英,插在玉净瓶里。
眼见着天快黑了,我爬进庙里放好文殊菩萨,它的脑袋我始终装不上,便放在菩萨身边了,自己抱着漂亮的观世音欢欢喜喜往家走。
怕它在水里冻坏了,我还将自己的红领巾摊开,裹着它揣进怀里。
这条路比我平时走的都要久,我自觉走了很长时间,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边璀璨的橘色,此刻已经变得血一样红,我还没到家。
这时,麦子已经收割掉了,群山起了瘴气,在山脚下蔓延开来,氤氲在广袤的田野上。田野那边的村落,已然悉数亮起了灯火。
想起爷爷的话,我不由得拽着两条腿,撒丫子往家跑,猛然瞧见山脚下浩浩荡荡转出来一支队伍,仿佛是送丧的,声势凛然,队伍后面是滚滚烟尘。
他们行走在田野里,往我这边奔来,田埂地垄在他们脚下宛若平地。惊得我怔怔站住了,眼睁睁瞧见他们越来越近。
队伍的前头,赫然并排着两尊巨大的方相,均有五六个人抬着。一尊绿的,有三五丈高,长着四只眼睛,均是圆睁怪眼,巨目怒视,身上穿着惨绿的衣裳,有四只手,高举着斧钺刀枪,吓死个人;另外一尊红的,坐在一个巨大的方盘里,脑袋大的占据了半个身子,手里扯着一条丝带状的东西,待稍微近些了一看,竟然是一个纸人人,它把那纸人的肠子生生拽了出来,纸人随着队伍的步伐上下左右的颠簸。
到我面前时,看见为首的捧了一幅“奠”字,却不见棺材。两边随众高举着槐木白幡,一阵阵唢呐声,钹声,钟鼎声直直灌在我身子里,听得我脑袋一阵发懵发怵,身上冷汗漓漓。
一众人也不说话,仿佛看不见我似的,觑着我擦肩而过,直到那座小庙前。
我径直跑了这许多会儿,才发现竟然离开小庙不到五十米。
心下明白这是爷爷说过的鬼打墙跟阴兵借道,常见于傍晚五点到七点的逢魔之时。遇到这事,要么有局外人喊一声能破,要么就是屏息不言,停住不动,待这些鬼神之物尽数走了也能破,千万不可莽撞,四下逃窜只会累死在里面。
想起来今日是七月十五,我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心里默念着:快走快走,快退快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之类。
正呆呆怔怔之际,那群鬼神撒下的圆钱,落了一纸在我身上,当下便见了为首的那一位,猛然转过头来瞧我,他是那种脑袋180度转过来,身子却没有动作的的转头,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那人一阵飞驰到我跟前,口中哨响:“生人勿近!”
乌青的大手将我一提溜,一把夺去了我的小镜子,当下捏了粉碎。我想,我要死了!
所幸恰带着菩萨也从怀里掉了出来,红领巾抖落开来,白白净净的菩萨灵光一闪,射得那众鬼神消散的无影无影。
耳边传来邻居五奶奶的声音:“晶晶!晶晶!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你爷在家急的团团转,四下喊人找你哩!”
这鬼打墙算是破了,可爷爷给我的小镜子,也碎了。我捡起镜子跟菩萨,一手拽着自己尿湿的裤子,一个劲儿呜呜哭。
五奶奶喊我把菩萨供回到庙里,我不听,是这菩萨救了我的小命,我得把它带回家去。
五奶奶见我不听劝,夺也夺不过菩萨去,只得由我。
到家之后,爷爷正在厨房门口团团转,他更老了些。灶台边还有位佝偻的老妇人,在添油添盐,拿碗盛饭。
听得五奶奶说我死活要抱着观音回家,爷爷操起拐杖给我一顿胖揍,我小时候三九天尿床,爷爷都没揍过我,那天爷爷气喘吁吁的一边揍我一边说道:“一人不进庙!一人不进庙!我叫你瞎进庙!”
我被他打得都没功夫问佝偻老太太是谁,后来那尊观音像我到底没保住,我们一村子的人,半夜打着手电给它供回了庙里,又请泥瓦匠给文殊菩萨重塑了身子,第二天一村子人押着我上庙里供香,祈求菩萨原谅。
回来后,我在家发高烧整整七天,自此上不成学了。
到现在,村里的老人们,闲谈起我来,都说是我当年砸坏了菩萨,后来才疯了,这就是报应!
可唯独我跟爷爷知道不是,我没有坏了菩萨,菩萨也救了我一命。
至于那个佝偻老太太,爷爷死的时候告诉我说那是他娘,我祖奶奶。当年粮食关,为了一家子人活命,她自己活活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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