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者

在清晨的校园里，高大的树木刚刚醒来，它俯首透过茂密的枝叶，试图寻找究竟是谁搅扰了自己的清梦，这时，用它惺忪的睡眼，就能看到花园里到处都是蠕动着的蚂蚁般勤劳的晨读者了。

而我很久没有做类似的漫步，也仅能去想象那里的景象了。

我记得以前我住在姥姥家，附近有所小学。每到上课，我便趴在窗台上朝里看。那时我只有三四岁，有一天，一位老师突然在我面前把门打开，喊我进去，给了我一把椅子。我还记得大孩子们的眼睛，像看怪物，充满了疑惑，因为，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放弃外面的玩乐，甘愿跑到里面受约束，正像照出了我的心情。

我还想起我初中时，抱着篮球，逡巡在操场上，想要挤进热情地进行比赛的选手中间，又不知别人会不会接纳，我想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出了我的心思。我还记得那时的情绪，像那哨子，混杂着紧张、抢夺与争强好胜。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走进咖啡厅里，惴惴不安地坐在读书的学生中间，头都不敢抬，却又在用我的全身感受着周围，仿佛悄悄潜进了学生们的生活里，成为了他们中的一份子，那是多么的学生气。

还有长大后，每到早晨，当我迈步进办公室，看到同事们一张张迎面而来的面孔的刹那。

......

不过，我并不想不倦地、一次又一次叙说自己的历史，我想说的其实是另一件事，认同。虽然我很久不在校园里住了，我还能想起，晨读时哪个角落人最少，哪张椅子更舒适，仿佛他们编了号，一个一个记录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得我最初去晨读时，夹着一本英文课本。坐在校园的一张长椅上，我的心思不全在书上，仿佛爱心初萌的少年人，看一会儿，又放下，失了神般去看他心爱的人们，我的内心深处，我所不能体会的地方，一定对周围的晨读者特别好奇，因为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想起他们举起书，对着大树踱着步，自言自语的样子，如在身边。

以前，回忆至此，我的心里会自动生成些自责的成分，责备自己并没有利用晨读的时间，这使我倾向于后悔，徒然增加许多伤感的情绪，但现在，那压抑多年的不解，却悄然冰释了，仿佛从来没有过。我误解了我来此学习的目的，我从来不是学习的料，自然，我就不应该用好学来苛责自己。我掉在这个环境里，完全是因为我在此得到了深深的认同感。我在此学习过、读过什么，我常常想不起来了，我想以后也不可能再想起来了。但有些东西虽然不一定能想起来，也更难以忘记，那就是我在这做了什么，在寻找什么，这一切说明着我对认同的渴望，远远大于读书的实际内容。

生活是多么有趣而奇妙呢，因为那时我恰巧正在寻求认同，而恰巧有人打开了门，一个人就被越来越深吸引住了。

那么几十年后，在别人眼里哪些勤奋晨读的人，已经换了一个身份，当我走进校园，以及咖啡厅，虽然他们仍然在对着大树，仍然在阳光下，边上摆着咖啡，但我看来，像是换了一个世界，我已经不想知道他们所读的书了，我会想有多少人是来读书的，有多少人是来寻求认同的呢？是那个假装思考的人，还是那个局促不安的中学生。他们中又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在这里找到认同之后，又从这里出发开始他们自己的人生呢？不仅在校园里，类似的事情会在这世界任何地方、任何情形下发生，你不再这里获得认同，也会在别处获得。而我还是会把孩子带到校园里来，因为我仍然觉得读书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我还不会给他们什么压力，不会要他们每天早晨爬起来，只是带着她走一走，沿着弯曲的小道，每个树丛背后，都有可能露出一位念念有词的学生的身影，漫步在这个环境里，晨读者会唤起他们身上的认同感，也许在小学、中学、也许在更以后。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会自动地与晨读者具有认同感，与学习结下不解之缘，这就是校园的魅力，我深知，这是住在高档小区所无法体会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去亲戚家做客，那时我已经不太爱和别人出去玩了，我并不知道在书里寻找什么，之所以越来越深地陷入到读书这件事，其实是在装酷。那天，所有的人都外出去晒太阳了，除了我在书房里读书之外，隔壁还有一位老太太在缝衣服，我听着她转动缝纫机的声音，我有些怕她，因为听说她在以前受了些挫折，不像别人对孩子那么和颜悦色。过了很久，天渐渐快黑了，我还沉浸在书的情节里，她走到这屋，对着我有些恶狠狠地说：“别看这些书，都是骗人的。”

她有些像巫婆似的形象，给童年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实在那间屋子里，我们的选择是同样的，我们都逃避了外出晒太阳这件事，我是因为在痴迷地在书中寻找某些东西，而她则是因为人生中的失败。

对于许多我这样的晨读者来说，在认同的好奇消退之后，他的一部分注意力才开始投入到书本上，他才开始真正有效的读书。这时，他对认同的追求也投入到书本里去了，展现在对书籍的选择上了。慢慢地，就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了。书成了他的一部分，这一本适合我，那一本不适合，我任性地选择的那一部分书，就像女生选择衣服，其实它适合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认同感的想象。假如一个这样的人在生活里遭遇了一些失败，那么，自然也会怪罪在自己所读书上，其实那是在怀疑之前的认同，又何关书本的事呢。现在，有时我从梦中醒来，还会想翻开一本书，看一会儿。我走进一间咖啡馆，如果里面有读书的人，我会深深地感到被吸引。我会在心里默默地通过书名地决定书的好恶，任性地判断书的价值，觉得这很酷，但我知道这样做，是因为自己仍然试图在书籍中去寻找被认同的感觉，这现在还构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习惯，明白这一点，就会知道你为什么在这个位置，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之后，你就可以尝试在内心中去寻找原初的那个孩子，问他所寻求的东西是否已经得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