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妓女和作家的争论
两年前的夏天,我们全家去欧洲旅行。在法国巴黎逗留期间,妻子带着女儿气乎乎地要去参观艾菲尔铁塔,把我一个人丢下。临走,还骂了我一句,神经病,说我彻底无可救药了。
我承认自己有点儿怪异,别人出门旅游,总爱游览名胜古迹,要不就是买买买;而我呢,专挑那些鲜有游客踏足的地方,譬如:在小镇的咖啡店里呆望着稀稀拉拉的路人,坐在农家的秋千上欣赏田园风光,又或是在墓地上静静地坐上一会儿。
我那天打算去巴黎的蒙马特墓园闲逛,这才遭到妻子的一顿奚落和女儿迷茫不解的眼神。
夫妻间生活多年,她知道我这的怪毛病,懒得和我计较,还没出旅馆的门,脸上又泛起了红光,催着女儿快点穿衣服,好出去高高兴兴地玩一天。
她们离开不久,我按照既定行程,去了蒙马特墓园。
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墓碑此行的目的很简单,看望一位故人——一位我心中的故人——阿尔丰西娜·普莱西。
她是个法国人,名字听起来,大家一定会觉得很陌生。我要是说出她的另外一个名字,或许就不那么陌生了。
小仲马所著的《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阿尔丰西娜便是玛格丽特的原型。
欧美文学里有很多以妓女为主人公的小说。然而,玛格丽特是最令我印象深刻,令我神魂颠倒的那位。既然到了巴黎,何不去走一遭?这便是我不惜甩开妻女,放弃悠闲的度假,独自来到眼前这片墓地的唯一理由。
踏着长满青草的小径,在墓地护林员的指引下,我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到一座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坟墓,简单的外观与临近的那些精雕细琢、大气磅礴的坟墓相较,犹如一个钉子户被别墅包围,显得如此扎眼。
与众不同的是,在它的右侧,镶嵌着一只透明的塑料小盒子,上面没有一丝灰尘,整座坟墓也是,好像每天都有人来替它洗净世俗的凡尘。盒子里放着一朵绢花,是她最爱的粉红色茶花。
两侧的碑文用法语刻着同样一句话:“阿尔丰西娜·普莱西(1824.1.19-1847.2.3)安眠与此。深切怀念你。”
仅仅看了一眼碑文,我便不自觉地萌生一种故人离去的伤心悲恸的心情,喉间哽噎,视线模糊。
护林员将一盒欧莱雅口红毕恭毕敬地放在她的坟前,说是有个游客托他带来,献给普莱西小姐的。
我顿时感到羞愧和欣慰。羞愧的是,我竟然空手前来;欣慰的是,还有和我同样对她感念至深的读者,始终在心里记得她。
我递给护林员一百欧元,让他有空买几支茶花,摆放在她的坟前,要鲜花。护林员用法国招牌式的贴面礼,表示对我的谢意,收下钱。
我们聊了会《茶花女》的小说。他的见解和体会,使我感到惊讶,完全是教授级的水平。我自愧不如。
再聊到其他文学作品,他摇着头说自己一无所知,在蒙马特公墓五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只读《茶花女》,对其他的小说根本不屑;就好像在说:“这辈子,看这一本书,就足够了,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小说。”
我理解和尊重他的心情。国内也不乏这种人,尤其是老一辈,说起《红楼梦》里的人物,就好像是他们的老婆,如数家珍,怎么也刹不住车。
我刚要离开。护林员叫住我,问我怕鬼吗?
我望着头顶的烈日,摇头浅笑。
“那在陪我坐会儿,抽支烟。”
“好。”
我们坐在阿尔丰西娜的墓前。我接过他递来的香烟,和他边抽边闲聊起来。
恍然间,烈日的骄阳晒得我云海沉浮,袅袅的青烟熏得我云山雾绕,一个衣着鲜亮,身材瘦削,容貌艳美的年轻女子站在我们身前。
愣怔间,远处一个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子向我们走来。
我转头看向护林员。他仍在抽烟,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两人愈趋愈近,一声不响。
我揉了揉眼睛,情况依然如此。
起先我以为自己大白天撞鬼了,再深思护林员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便仿佛明白了。
“亚历山大,这个问题我们究竟要讨论多少个世纪,才会得到各自满意的结果?”女子嗓音柔美,似怒非怒地瞪着近前的男子。
“亲爱的阿尔丰西娜,那就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哪怕十个世纪,一百个世纪,我也不在乎。死人,有的是时间。”
看到这里,我大概明白。男子是《茶花女》的作者小仲马;女子却不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而是她的原型,也就是我刚祭奠过的那位阿尔丰西娜。
“那好,就先说说老公爵。他那点情场把戏我早已看穿,仅仅是为了把我搞到手,才编出我像她死去女儿这种鬼话。我跟他在一起,也仅仅是为了应付生活开销。事情就是如此简单,难道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别忘了,我是个妓女,只要开得起价……”
“别说下去,千万别再说下去,我不想听,阿尔丰西娜。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不希望你和这个老头在一起,一想到你们同处一室的情景,我就感到恶心。”
“恶心?你知道被迫离家出走的感受吗?你试过三天吃不上饭的滋味吗?你忍受穷得亲眼看见母亲饿死在自己面前的景象吗?”
“我是同情你、怜悯你的,一直都是。”
“抱歉,我不需要!”
紧接着便是两人背对着背,一阵沉默。
他们的话我全听明白了,两人的分歧在于那位老公爵身上。《茶花女》中的老公爵,包养玛格丽特做情妇,是因为她与死去的女儿相像,尽管包养她,却相敬如宾,秋毫无犯;阿尔丰西娜口中的老公爵,则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巧言令色,好满足一己私欲。
“同情和怜悯,多么可笑?”
“难道不是吗?”
“恐怕阿尔芒也是在写你自己,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阿尔丰西娜,请听我解释,我承认我把自己写进小说;可那又怎么样,直到今天,你还在怀疑我对你的爱吗?”
“你那是同情和怜悯,不是爱。”
“先有同情,再有爱,你忘了我们曾经那段快乐的日子了吗?”
“没有忘,那段时间我的确很快乐;但可惜的是,你不够有钱,不足以长期维持这样的生活和我的花销。”
“你还是把我看成你妓女生涯中无数嫖客中的一员吗?”
“亚历山大,我承认你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接近我是为了占有我;你接近我是出于同情和怜悯,可后来还不是一样,都想占有我——独自占有我。”
“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不好,因为你不够富有,无法给我往日的那种生活。”
两人言辞激烈,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沉默。
小仲马与阿尔丰西娜的这段往事,我也是知道的。她曾是他的情妇,正如他所说的,出于同情与怜悯,逐步俘获她那颗脆弱不堪的心。然而小仲马财力有限,最终两人还是分道扬镳了。这和《茶花女》中阿尔芒与玛格丽特间的情深意重,彼此心心相依,为了彼此的新生活,不断牺牲自己,显然有很大的差别。
“不过你的那本破书,倒是有一点写对了。我的肺炎无药可治,巴不得去死。结果我还是活得太长了;我以为自己二十岁就能达到目的,但整整推迟了三年。”
“亲爱的,请千万别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
“没有。”
“我们分手后,你一定也希望我尽快病重死去吧。”
“说心里话,的确是这样的。”
“争论近两个世纪,您终于承认了。您这个骗子,亚历山大·仲马!”
“你生活得太痛苦,太沉重,不如早点离开。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一天天地自甘堕落,一天天地被别人玩弄,一天天地饱受内心痛苦的煎熬。”
“那是我活该。”
谈话再次戛然而止。两人都在忧伤的脸色下安静下来。
玛格丽特的肺炎一直很严重,好几次差点让她失去生命。可她离开阿尔芒后,彻底放纵自己,最后导致病情加剧,在独孤和留恋中死去。我虽不知道阿尔丰西娜的情况,但从她口中听来,这方面小仲马似乎将原型人物的内心世界搬进了小说里。唯一的区别是,可能阿尔丰西娜临终前并未想到过他这位昔日情人,因为她的情人太多了。而小仲马因为个人感情的趋势,一厢情愿地描绘出对方对他强烈而真挚的爱情。
“因为您的胡编乱造,害我在坟墓里都不得安宁,几个世纪以来,始终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打搅我。他们每一次的到来,都令我想起曾经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使我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痛苦的深渊。亚历山大,你恨您!”
“我是个作家,或者说我想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作家。”
“这就是你肆意歪曲事实的理由吗?”
“阿尔丰西娜,请别动怒,听我说,如果仅仅是把历史人物事迹原封不动地搬进书里,那只能是一部历史书,称不上是一部小说。作家的目的在于有选择性地对原型人物进行艺术加工,塑造成丰满的人物形象。你想想看,《茶花女》……”
“我不想听,我是爱茶花,但不是茶花女,也不是玛格丽特。我有名有姓,我叫阿尔丰西娜·普莱西!”
“不,我一定要说,你想想看,《茶花女》当时的反响多么轰动,还被搬上舞台,成为戏剧经典。一个作家,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的小说成为经典,世上有几个啊?”
“自私的家伙!”
“我还没说完,再说说你,虽然我把你的名字换了。可那又怎么样,谁不知道你就是玛格丽特?没有《茶花女》这部作品,你可能永远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不,五年的墓期一到,你的名字和身躯都不再会被保留,就好像从未来过人世间那样被人遗忘。而现在,你看看放在你面前的茶花,你最喜爱的口红,你依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依然是有尊严的,你依然活在每个人心中。”
“谢谢您的好意,我不需要。我宁愿被人遗忘,甚至被自己遗忘。”
这一次,沉寂得可怕又漫长,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我理解作家对原型人物的艺术加工和创作,让一个妓女成为万千读者心中的悸动,那何尝不是伟大而感人的事迹。可是,我也第一次认识到那些已去的逝者,他们并不想被人打搅,更不愿想起曾经那饱经沧桑的生活。每一次被打搅,无异于心中的悲伤再次被唤起,像海浪般拍打在他们瘦小的身躯上,淹过头顶,感受窒息带来的痛苦折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最终将他们的灵魂彻底掏空。
过了许久,阿尔丰西娜颤抖的嗓音再次响起:
“巴黎的公墓,不止这一座,你来蒙马特公墓是故意的吧。”
“是的,我不否认。”
“为什么要来?”
“你是我的。”
“我不是您的。”
“你是我的,《茶花女》是我最满意的作品,这一生再也创作不出比它更好的,我要与我的最爱在一起长眠。”
“那是玛格丽特,不是我。”
“不,我爱玛格丽特,但更爱你。若是当初你能和我在一起,或许我不会写《茶花女》这部作品,也不会成为一个作家。但我却能和平凡的人那样,在幸福中度过一生。”
“容我提醒您一下,您是有妻儿的人。”
“可是我更爱你,请别再说同情和怜悯这样的话,别在欺骗我们自己了。若是当时你肯和我过平凡简单的生活,我根本不在乎成为作家,不在乎写下《茶花女》。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在一起很久,我们的纠葛已经快两百年了。”
指尖的烟头灼伤了我的手指,我赶忙松手甩开。小仲马和阿尔丰西娜几乎同时在我面前消失。
我扭头转向护林员,他正咧着嘴冲我微笑,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向无垠的石头岭深处走去。
我也微笑着离开,去埃菲尔铁塔与妻儿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