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散文

最后的赤脚医生

2019-07-06  本文已影响11人  微语可言

作者:曲文   字数:5416字   阅读:15分钟

父亲是赤脚医生,这个身份贯穿了他的大半辈子。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他对这份职业却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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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铃声,在凌晨三点响起,伴随着嗡嗡的震动,手机屏幕闪起了刺眼的光。

“喂?大强,怎么了?”

“曲医生,不好啦!我爹心脏病突然发作,您赶紧过来瞧瞧!”

“别慌!你先给他吃一颗速效救心丸,我马上到!”

已是隆冬季节,窗外的冷风呼呼地吹着。湖南的冬天,湿而冷。湿气夹杂在风里,就可以轻易地穿透棉袄、毛衣,切开皮肤,然后直直地插进骨子里。

父亲深吸一口气,定了神,从被窝里坐起来,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这一连串的动作,轻悄而熟练,生怕吵醒了一旁熟睡的母亲。

“明天去不行么?”其实,电话响起的时候母亲就醒了。

“不行,人命关天。”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满脸的倦容,似乎还未从甜美的梦境里挣脱出来。“你继续睡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这么晚了”母亲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凌晨3:10),“外面下雨,路不好走,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稍微等我一下。”说着拿起了床边的棉衣。

“那你快点,我先去药房拿医疗箱。”父亲说完,脚步匆匆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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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场景,几乎是家常便饭,隔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

有时,是老人头发心脑血管疾病;有时,是小孩高烧;还有时,是出了意外伤了人......

我们村目前住了几百户人家,一共大约三千多口人。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活跃起来。年轻人逐渐走出村子,走出大山,流入到各个城市,谋求生计。其中也不乏一些有出息的,挣了钱然后带着一家老小,把户口迁到了城里。但是大部分的年轻人,由于知识的匮乏和能力的限制,都很难在城市扎稳脚跟。他们中的多数,在城里干着体力活,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农名工。

农民工是很难携家带口待在城里的。首先是城里的生活成本过高,而收入有限。其次就是孩子上学的问题:一般学校,基本不接受乡下孩子的入学。有些学校,就算愿意接收,高额的学费依旧让这些孩子止步门口。再次就是没有城镇医疗保险,缺乏归属感等等。

所以,留在村里的无非几类人:年纪大了的老者、还在上学的小孩,然后就是极少部分的年轻人。

然而,年轻人不在家,留下的老人和小孩,却是最容易患病的。

虽然镇上也有中心医院,可是离村子很远。因为没有专线的班车,所以老人和小孩要过去一趟并不容易。通常只能蹲在村口的马路边上,碰碰运气,试着拦下过往的顺路车。

坐车不能准点,治病也难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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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我们村目前唯一的一个医生。

爷爷也是医生,一个老中医。父亲的医术就是跟爷爷学的,后来接了他的班。

其实,以前我们村还是有几个乡村医生的,年纪也跟父亲差不多。十多年前,国家的基础医疗保障还只延续到了乡镇一级。到了村子里,就不会再设专门的医疗卫生服务网点。而每个村子都会有几个赤脚医生,这类人往往没有经过科学系统的授课和培训,也没有取得合法化的执业资格证书。通常都是经过言传身教,师傅带徒弟,手把手教出来的。

一般来说,每个师傅都有自己的药铺。前来学医的徒弟,交了学费,然后就待在师傅家里。边打下手,边学习。学成之后,出去自立门户。自己开药铺,给人看病。自己进药材,然后收取医药费。这中间没有固定的价格标准,所以也存在一定的利润空间。在那个年代,一个赤脚医生的收入,也勉强能够支撑起一个小家庭的开销。

但是后来就不行了,国家开始严格管理乡村医生的经营。

按照上面的要求,每个乡村医生必须参加专业化的培训,并且通过相应的执业资格考试,才能继续经营。同时,传统的药铺被纳入乡镇医疗卫生体系,必须接受卫生部门的监督和管理。

这也就是说,乡村医生不再具有自主定价权,而是作为国家服务人员被纳入基层医疗体系。买卖的药品,也必须严格从规定的渠道购货,按特定的价格出售。这样一来,买卖药品的利润就被压得很低了。甚至要求,基础药物必须零利润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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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很多人都不愿意从事这个行当了。

医术高明的嫌赚钱少,医术不过关的因为通不过考试,干脆连执业资格证都拿不到。由此,这些人开始寻找新路子。一批人跑到城里的小街小巷,开起了小诊所。还有一批人,干脆卖了铺子,出去打工。

最后剩下的就是父亲这批人了,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留了下来。有的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家乡,去外面漂泊;有的迫于家庭的实际,只能留下来照顾父母和妻儿;也有的是因为面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不愿意做出改变......但我想这其中,都有一个理由,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们的选择:那就是他们对这份职业的热爱和对父老乡亲的情感。

当然,不管怎么样,他们最终留下来了。

慢慢的,“药铺”这个名词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乡村卫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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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改革后的那几年,家里的条件很差。除去生活的基本开支,就没什么钱能够存下来。

于是,母亲到了附近的一家竹制品厂打零工。家里没有车,每天上下班都需要走十多里的路。然后站在机床前面,忙起来就是七八个小时。

父亲三天两头就要跑到镇上去参加培训,开始系统地学习西医知识。交了大额的培训费,搬回来大堆的书。那些书又单调又厚重,比我当时的语文数学书都要枯燥无味。我偶尔也会拿起来翻翻,直觉得眼睛发胀、头脑发热。也不知道没有念过高中的父亲,是怎样看下去的。

后来,竹制品厂倒闭了。好像是污染了河流,破坏了环境。母亲那头的收入断了,日子越过越紧。无奈之下,她就跟着亲戚去了北京打工。因为母亲不在家,我的生活质量也跟着直线下降。不再有花样的菜肴和可口的味道,只有父亲做的,色香味具无的粗茶淡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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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培训是间歇性的,不学习的日子就会待在家里,守着卫生室。而且,那里也确实离不开人。

打我记事以来,父亲就很少出远门。唯一一次就是我们父子俩去北京找我母亲,那是07年的暑假,我初中毕业。一家人去了故宫、颐和园、长城......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都会觉得很幸福。再后来,我们家几乎再也没有一起出去旅游过。春节走亲戚,也经常就是我和母亲,父亲离不开卫生室。村里的人需要他,他们生病了,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他。

13年,我参加高考。因为是在市里读的高中,从家里到学校需要半天的车程。最后冲刺的那段时间,为了给我改善伙食,母亲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全职伺候我的生活。到了高考的前几天,气氛紧张而压抑。大家都尽量让所有事情都保持着原有的规律,生怕一丁点改变就会影响到考试的状态。班上同学的父母基本都推掉了杂事专心陪着孩子。我和母亲两个人待在一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离家太远,多少有些凄凉。

高考前两天的中午,父亲终于赶来了。一家三口,久违地坐在一起。他没有过多的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只是满脸笑容。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笑容竟有些憨厚可爱。

妈妈那天做了很多菜,摆满了出租屋里有些破旧的折叠小木桌。妈妈是个很会生活的人,不管在哪里,不管条件多差,经过她的一番打理,总能营造出一种温暖的气氛、家的感觉。

她经常说:“生活,要晓得安排。”

不得不承认,在考前最后的日子里,家人的陪伴无疑是一针强力的镇静剂。父亲的到来确实让我浮躁的内心平静了许多,像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堵墙,有了依靠,让人踏实。这堵墙,也一定会延伸到光明,指引我的方向。

然而,这堵墙又突然塌了。等我晚上下课回到家,却没有看到父亲。

“妈,爸去哪儿了?”

“哦,他下午就回去了”妈妈一脸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操作。“村里的王大爷快不行了,老人家最后的时间不想待在医院,所以回村里了,也算是落叶归根。”

“那叫我爸回去干嘛?我就这么不重要么?”

“王大爷回去后,可能是医院打的针药效退了。疼得很,一直哎呀哎呀地哼个不停。他家里人心疼,看不下去,所以就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你爸回去帮帮忙打个止痛针。谁让村里就你爸一个医生呢,他这辈子啊,也就套在这棵树上了。”

我也没再多说什么,走进卧室开了灯,拿出厚厚的一垛试卷。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窝蚂蚁,被捅翻了巢穴,开始四下溃散,没有头脑地横冲直撞。

考前最后一天的中午,我像往常一样走出教室,准备回家吃饭。学校门口已经挤满了人,电动的铁栅栏将人群分成两块。里面是排队出去的学生,外面是焦急等待的父母。我看着一对对夫妇,领了自己的孩子往外走,兴高采烈地有说有笑......

走出校门,看见我妈站在一棵大树下四下张望。诶,等等,还有我爸呢!

他还是又过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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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让我从小到大都十分佩服。

他能清楚地记得,我们村三千多口人的名字,住在哪里,家庭成员有哪些。这让我有些惊讶,他是有多好的记性呢?我脑海中开始浮现出高中那会儿,背英文单词的痛苦。而且这些人里,还有同名同姓的,他也能分辨出来。

“这个李强,住在村西,才二十多岁,在长沙打工。那个李强,住在村北,七十多了,有三个儿子。”

“哦,对了,他还有个孙女,年纪比你小一点,要不要老爸给你留意一下?”。父亲坏笑,上了大学之后,他总是很关心我的情感问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以前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把每家每户的情况都能掌握地如此透彻。以至于我一度相信,他有做情报工作的潜质。要是出生在抗战时期,说不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地下党同志。到后来,我慢慢理解了。

他能记得这么清楚,并不是因为记性好。相反,他总是被我妈嘲笑记性差,比如经常能在我们家洗衣机里捡到钱(是他放在脏衣服口袋里忘拿了)。

一些科学报道说,加深记忆最好的方法就用心和专注。父亲对这些村民的用心,我没办法衡量。但是说到专注,却是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

他是69年出生的,从二十多岁开始,就一直待在村里,这辈子也没干别的,就守着这几百户家庭了。每年都要为他们的健康,填表造册,录入电脑。所以,大家的基本信息,他都很清楚。

每一个新生命的呱呱落地,父亲都要上门进行登记,然后送去国家专门配发的营养包。他也许是过于喜欢小孩子,所以每次有宝宝出生,他都会很开心。

等小孩子长大一些,又要给他们接种疫苗。小孩子是最怕疼的,打针自然会引起他们的反抗。有些哭哭闹闹、有些拳打脚踢,父亲从不厌烦。于是,他成了村里孩子们最讨厌,也是最害怕的人。

有些家长还经常以我父亲来震慑家里调皮的小孩,“你再不听话,就送去医生叔叔那里打针哦。”这一招往往很有用,效果立竿见影。

尽管不喜欢父亲,这群娃娃也还是在父亲的守护下健康地成长起来。到了二十多岁,结婚以后,父亲又开始“关心”他们了。

“小杨啊,你们两口子准备要孩子了不?要早做计划啊!备孕期间不要喝酒,不要抽烟,要多运动,注意饮食健康。我这里有叶酸,你拿点给你媳妇吃一段时间,有帮助的。不要钱,国家免费发的。”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觉得他好“啰嗦”。

如果说,新生儿的诞生会让父亲觉得快乐。那么,老人的西去一定是让他变得沉默的。

村里去世的人,他们最后的时光里,几乎都有父亲的身影。他每次去给这些人做最后的治疗,都会很沉默。有时候,出门连句话也没有。只是自己背了医疗箱,就往外走。

这其中,外公的去世是对他打击最大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流眼泪,他一直是个把悲伤藏得很深的人,那次却没能控制住情感。

外公是前年走的,死于骨髓癌。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癌症的可怕,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最沉痛的无助。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医院说没多少时日了,建议带回家里好好服侍。

舅舅他们一商量,最后还是觉得外公应该老在自己家里,医院太冷清。他们没敢把真相告诉外公外婆,只是说没什么大碍,住回家里,我父亲就能治好。

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外公每天都在深度的疼痛中度过。而父亲,也成了外公唯一的医生。

刚开始,老人只是抱着腿一脸紫青的呻吟,每天都靠着药物来镇痛。随着病情的加重,用药的剂量也越来越大。再后来,一般药物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医院建议使用吗啡。

不知道是被疼痛冲昏了头脑,还是药物的副作用破坏了神经,外公最后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父亲给他注射药物的时候,他好像很生气。“你给我打的是什么?你这是要害我啊?”外公大喊大叫。我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他拿针的手有些发抖,双眼通红,已经流下了眼泪。

作为女婿,作为医生,父亲他们这批人真的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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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批“走出去”的赤脚医生,搭着改革开放的便车,大部分都享受到了市场经济的红利。同村的李叔,就是其中之一。他和父亲年纪相仿,两个人早年的经历也差不多。和父亲一样,子承父业,他的父亲也是赤脚医生。

可是,李叔和父亲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去了广州。在那边,开了一家小诊所。在大城市里开诊所,来钱快。没有了过多的政策限制,利润空间就出来了。而且,也不会像父亲他们这批乡村医生那样,需要对全村那么多人的医疗卫生负责。他只需要服务好上门的病人。等到病人拿药走后,就不需要再操心了。

明明白白拿了钱,轻轻松松上下班。把铺面一关,该休息休息,该娱乐娱乐,不用担心会有什么紧急电话。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又可以接着赚钱。

前些年,李叔在广州买了房。一家老小也搬到了广州,离开了我们这个偏远穷苦的小山村,住进了大城市。

不过,父亲从来没表示过羡慕,也没说过后悔的话。他依旧每天干着自己的事情,关心着村里每个人的健康。

有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聊起了对未来的打算。他满脸期待地说,想退休以后开着车到处都去看看,也学人家自驾游。母亲也开心了,连忙附和赞同。

我就问他“那你准备干到什么时候呢?”

“等有人接班的时候我就可以撒手不管了!”父亲有些得意。

“那你觉得谁可以接班?你也收不到徒弟,外面的医生也没人愿意到这穷乡僻壤来。”

短暂的停顿,让空气有些凝重。

“嗯,也是。等我们这批人老了,还有谁会愿意来呢......?”

父亲陷入了沉思,头顶的一根根银丝,在白炽灯下,努力地反射着微弱的光。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他都将是我们村最后的赤脚医生。


—END—

谨以此文致敬所有的基层医务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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