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
爸说,家门前的小溪本是清澈的,看得见鱼一群群地游,河床的沙很细,鹅卵石是光洁的。他和别的孩子,经常赤膊下水,游泳、洗澡、打水仗。
但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我记得的小溪,已经长了好些小小的浮萍。只是在石岸的断陷处,它依旧有烈马奔驰的姿态。暴雨后涨起的溪,水一直漫到土路上,摩托车突突过去,泥水飞溅。人在路上走,鸭在溪里慵懒地漂着。
爸记得的家,是一天三顿糊糊配咸菜,大年初一早上,一人一碗面线,汤里沉着一颗蛋——全家人就都过了生日了。爷爷帮下课跑回家的娃打一碗糊,看他们一口灌下,又催他们上课去。
我记得的老家,爷爷奶奶坐在门口,我坐在爷爷腿上,妹坐在奶奶腿上,看院里短短的青草。青草没过拆一半的石墙,墙上歪歪地贴着张喜字。坡上的狗时蹿时吠,坡下的牛悠长地吟叹。农人的雨鞋踏得重重的,踩着粗犷的问候,愈来愈响,又渐渐淡去,直到淡得像远处的歌声。
老屋在除夕是最热闹的,爷爷当过厨师,好张罗,大锅老早焖出五花肉的香味。老木桌很小,一大家人挤挤挨挨地坐,十几双新筷子伸进菜碗,菜拌着笑语吃了。年夜饭吃得很久,爸和叔伯从不散席,一人一瓶白酒,碰着杯,划着拳,就着剩菜吃到开正。
我们这些孩子则聚到老人房间,看春晚。电视是妯娌们嗑瓜子话家常的背景,裹着黑棉服的爷爷,缩在床角的奶奶,淡淡地笑着,成了整个夜晚的背景。开正一刻,我们都捂上耳朵,仍能听见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看得见夜空流动的光火。初一早,推开门,满地粉红的炮渣。
除去爷爷的鸡蛋面线,老家的景,确乎变了。但,如老相机拍的风景画,乡村的底片,那浸染着泥土味和烧秸秆的味道的,淡黄的背景色,从未变过。爷爷搀着中风的奶奶,奶奶倚着爷爷,像两株连根的老树——于我而言,这便是整个故乡的背景。
在这淡黄的背景中,三伯淡黄的别墅立起来了,从那大房子里,爷爷推着奶奶的新轮椅走出来,穿过淡黄色的草木,一路问候着老邻居。爸开着新车回乡,二老向我们招手,脸上黝黑的皱纹,从嘴角直摞到眼角。
除夕夜,敞亮的大厅里,三伯摆上三张大桌,那些哥哥,当年带着我和妹看烟花炮仗的,都坐上了喝酒划拳的那桌。他们走出了村子,跟着伯伯们,做蒸蒸日上的生意了。爷爷偶尔踱出来,端着用了十几年的搪瓷缸。他不再跟我们同桌吃饭,只是拿搪瓷缸盛点饭菜,自己吃些,也喂奶奶吃些。
裹着黑棉服的爷爷,很少下床的奶奶,淡成了新房子最旧的背景。
新房子年年炮仗不断、划拳不断,新朋旧友一拨拨地来。家族人的房子一栋栋盖起来,年夜饭罢,房间再多,客想留都留不住了。爷爷看着一辆辆车开进来,又目送着一辆辆车远去。三伯生意忙,只有伯母偶尔帮着照顾奶奶。人气少了,新房子也旧了,到处是灰和霉,逢年过节,伯母不免一番清洗。但大家都欢喜忙,爷爷也总笑眯眯的。无论如何,节日的背景是一派繁荣的明黄。
直到奶奶去世那年。
故乡的背景色剩下褪色的泛黄,像房子老去的白墙。爷爷自此不再关日光灯,电视机彻夜不眠。身旁的位置一直空着,奶奶喝茶的搪瓷茶缸一直留着,盛点稀饭,自己吃。故乡的底片被造化一裂为二,他也成了一株白头的老树。
……
“头七”后,我沿着土路,漫无目的地走。我看见了小溪,但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小溪了。暴雨后的溪,涨成一潭死水,似瘫痪病人,垂下一身的赘肉。水底黑漆漆的污泥,水面白得刺眼的泡沫,洗衣粉袋,或是塑料袋,在其间穿行。肥白的鸭子憩在溪边沙地,在树荫下梳理羽毛,只是没见一只往水里跳。
蓦地,在远远的溪流中,我看见了奶奶的轮椅。静静地,被垃圾环绕着,它向着祖厝的方向,就像出殡那天的爷爷,落寞地守望着,被蓝灰的夜色蚕食着。一辆摩托驰来,我下意识地躲开,生怕污水溅得满身。
那年年夜饭桌上,只剩两家人,爸和三伯独酌直到开正,又从开正喝到天渐亮。
我问:“怎么今年这么清静?”
三伯苦笑:“还有谁会来呢?”
妈小声说:“有人过世的人家,那年是不放鞭炮烟花的。”
于是故乡的景,最终只剩了爷爷守望的身影。只剩这张裂了一半的底片。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却从未想过,故乡最美的风景,恰是爷爷守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