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葬「江湖令 02」

九老太

九老太死了！

昔日门可罗雀的独门小院突然间喧闹了起来。门前空地上搭起了高高的戏台，村里民间乐队的姑娘小媳妇儿从流行歌曲到经典老歌，从黄梅小调到楚剧梆子，从街舞到小品挨个儿在台上闹腾了个够，震天价的锣鼓捅破了平日里的沉寂。一拨一拨的花圈从九老太家门口像潮水一样涌到村头小路上去。这庞大的阵容使九老太一下子成为村里的头号新闻人物。

田埂上，村树下，路边烟摊旁，堂屋饭桌前，茶余饭后，扯淡闲谈，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字便是“九老太”。这老太在村人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奇怪的人物，常年累月总见她一个人抱着个收音机歪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在门前的大槐树下晒太阳。即便是逢年过节也很少见她家里有人出入，就算偶尔有张生面孔来过，也只是晃一下就没了。年青一辈的娃儿们都以为她是个有钱的孤老，之所以认为她有钱，是因为村里的灯光球场、文化室还有村办小学都少不了她的捐赠。

有一年冬天，暴雪下了几天几夜，村东头的农家书屋被积雪压塌了。就在村委会召开紧急会议商讨该怎么办的档口，九老太拄着拐杖找来了，交给村支书一张叁万元存折，解了村委燃眉之急。九老太说，我老婆子一个吃饱全家不饿，这钱留着也没用，给娃娃们添置些新桌椅新书本才是正经事儿。

九老太一个住在独门独院的老屋很多年了，平日里除了几个贪嘴的娃娃偶尔上她那讨点吃食外，也就几个同样上了岁数的老姐们儿时不时串会门子。现如今，这“孤老”家里怎么一下子冒出这许多的人来？

有好奇者就四处打听。于是村东头的瘪嘴老太也一夜间成了风云人物，因为她和九老太是很要好的老姐妹，过去往九老太家跑得最多的就是她了，听说九老太的死还是她最早发现的。

那天早上，九老太没有出来晒太阳，瘪嘴老太就去叫她的懒姐儿起床，一掀被子骇了一跳！九老太穿着那套曾经翻给她看过的寿衣躺在床上，嘴微张眼未合，似乎想找谁说什么却终于没能说出来。伸手一摸，身子已经冷了……

瘪嘴老太蠕动着她的瘪嘴不厌其烦地满足着前来打听的人们的好奇心：“别说这九老太哈！还真是个人物！想当年她一年到头挺着个大肚子背上背个孩子在地里干活。孩子哭了她就把胸前扣子解开，把那白生生的奶子往肩上一甩，背后的孩子就趴在肩头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啊？！”每每听到这里听者无不例外都会发出惊叹之声。瘪嘴老太就不屑一顾地瞥一眼少见多怪的村人继续蠕动她的瘪嘴：“这有么稀奇的！九老太一共生养了十二个娃，一个接一个不停地生，直到她家老头子外出驾船谋生计才停下来。这十二个娃就都在九老太的背上颠到会走路，中间闹饥荒那两年饿死了三个，剩下的这八儿一女全都给九老太扯苕藤子一样扯了起来。”

“说来也怪，她这八儿一女都忒出息。长大后一个个跟那芝麻开花样，赛着节节高！在好些个大城市里混得是人模狗样，有两儿子还在首都北京端铁饭碗！那小女儿更不得了，竟然漂洋过海，嫁了个老外！啧啧啧！”

瘪嘴老太羡慕地砸着舌，舔了舔干裂的唇。马上就有机灵的小鬼给老太端上一杯水，老太“咕嘟”了一口继续叨叨：“我这老姐姐虽说吃喝不愁，可也怪孤单的。当年她老头子一撒手去了，她那八个儿子就商量着每人奉养老母一年。老姐溜达了大半个中国后就死活不肯了，执意搬回了这祖屋。她儿子们看她孤单就动员她去养老院，说是请最好的护理照顾她。老婆子不乐意，说只有孤老才去那里，不能把坏名声给儿子们背。”

“她独个儿守着这祖屋搬着指头数日子。头两年还逢年过节的八儿一女偶尔回来看看，近年就只剩下汇款单了。老婆子去了也好，这日子总算是走到头了。”说着说着又撩起衣角抹泪。

出葬这天，村口的公路上简直成了汽车博览会现场，各种叫不出名儿的小轿车排着长长的队伍，扎着大白花为九老太送行。瘪嘴老太站在路边的烟摊前，喋喋地自语：“看哪看哪！我那老姐姐走得多风光啊！老话说的好‘多子多——福’哇！”福字还未出口，喉头竟自哽咽，两行浑浊的老泪随着一声叹息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