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谈谈情,说说爱

怜香(short story)

2019-05-28  本文已影响9人  鼠灰色细条纹

作者:口羊

(一)

“借云,你确定吗?辞掉这么稳定的工作?”身穿白色T恤的男人喝了一口略带酸涩的咖啡,仰在椅背上,一脸难以置信。

“确定,不然我静不下心来,你也说过高中生最不好教,还不如省下这点精力专心写东西。”对面的女人垂下眼睫,用小勺轻轻搅拌着刚洒下糖的柠檬红茶,端着啜了一口,柠檬的香气热烈澄净,茶仍是微苦。那刚刚好是她喜欢的茶味。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指腹摩擦着马克杯的杯柄,指尖略微泛白。这家店的空调开得未免太冷了些,借云心道,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她注意到男人移去窗外的视线,在忐忑起来的心跳中又饮了一口微微发烫的红茶,觉得身体稍微解冻了一点。

“也没事,反正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辞职的打算”,思考良久,男人注视着借云开了口,“稍微拮据一点,日子也过得下去。”

他的眼睛是勉强的,甚至带有一点讽刺意味。借云按下想要揭露他没有说出的那些话的冲动,包括她听出的画外音——“现在我来养你,你必须好好写,横竖你是欠我的”。憋着一口气,借云还是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男朋友。

“谢谢你,子杰。”她换上犯了错时会用的那副表情,觉得此时很有必要。她男朋友出入境前台领的那份工资用来负担两个人的开销,确实为难了一些。

“傻瓜,说什么谢”,名唤子杰的男人终于喝完了杯里的咖啡,“你写出名堂之后我还得把你宠上天呢。啧,这家咖啡不好喝,下次不要来了。”

借云马上点点头,露出一个顺从的微笑,低头把自己那杯柠檬红茶一饮而尽。

走回他们那套廉价的公寓房的路上,子杰走在了前面,借云跟在身后。她一幕幕回忆起了两人刚租下这间公寓的时候,里面只有基本的家具,连沙发都是破破烂烂的。她记得那个时候他们还在读大学,子杰把辛苦兼职一年存下的钱一口气付了半年的房租,还买了一张小号的新沙发。她记得当时子杰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家,记得自己尖叫着抱住子杰,仿佛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记得自己坐上那张迷你沙发,笑着笑着眼泪就突然不受控制地迸了出来,子杰半跪着手忙脚乱地替自己擦……

毕业那年是最难的,两人小心翼翼维系着没有约定过“毕业分手”的这段感情,在找工作的同时住在他们的家里互相鼓励着坚持下去。等到后来两人一个在高中教语文,一个找到了出入境工作的时候,生活总算过得轻松了些。但借云忘记了人的记忆是会变淡的,鲜活的画面会在平静的生活里逐渐死去,尽管有些场景在她的脑海里还是那么清晰。然而时隔多年,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又一次为租金而担心。

借云走在子杰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叹了口气,略走快了些和他并肩,犹豫一下后牵住了他的手,想像以前那样十指相扣。子杰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握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两人都没有说话。

就这样吧,借云心想,暂时就这样吧。

(二)

辞职之后日子过得缓慢,慢到足以借云忽视掉一些致命的细节,之后想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其实一切早有预兆,比如她想不起来放两人恋爱戒指的地方,比如子杰在一切纪念的日子里沉默不语,比如她一篇一篇石沉大海的投稿,比如家里由子杰带进来越来越不掩饰的香味……他是最不喜欢熏香或者香水的了,但借云不想在这种事上戳破,稳定的关系才是一切的基础,爱不是,但是她没有想到先撑不下去的人反而是子杰。

没必要了。她记得那个周六,她正久违地从最近的超市回来,背对着子杰一下一下切着芹菜,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一愣,手重了一点,芹菜的汁液飞溅出来沾上她的眼睑。她转过身来用手背拭去蔬菜汁液,子杰的表情显得为难,还带有些惊诧,很快借云就判断出了嘲意。

好,那就算了。借云围着子杰给她买的粉红色兔子围兜,攥着一把芹菜,她又是一刀切下去,斩断了大学刚开始恋爱时幻想过的那个长长久久的梦,切得手指湿漉漉的,满是辛辣刺激的气味。她没有问子杰接下来的打算,没有确认他身上那股香味的来源,甚至仍然记不清存放他们戒指的地方。

借云回想起来这一切,才感到时间的威力。从她被采用的第一篇文章算起,她成为带有稳定读者数量的专职作家已经半年了,而她只感觉与子杰分手不过昨天的事。嘲讽的是,他们搬出那间公寓后过了这么久,反而是房东打电话给借云说找到了她的戒指。

(三)

拿完戒指离开公寓的路上,借云经过一家开了挺久的香水店,店名是Y’s,她想起大学时自己还是很爱香的,只是后来因为子杰不喜欢就再也没有抹过香水。Y’s似乎在她搬出去之后装修过,变成了很简洁的黑白配色,她推开店门。

熟悉得叫她心悸的混合香气,借云在一秒钟之内判断出这就是子杰那时身上带着的味道,他居然为了某个人时常光顾最讨厌的香水店吗?自己当时居然还没有察觉?借云在那一瞬间突然很想笑他,也笑自己,恋爱的五年看上去本就像一个笑话。

“欢迎光临。”看上去像店主的女人并没有站在柜台后,而是坐在皮质沙发上读着一本杂志,借云进来她放下书站起来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店的确不大,但是香的种类却很多——固体香水,香薰蜡烛,液香,气味瓶,混合的味道柔和而不刺激,像是泉水被过滤去了矿物质;灯光是银色调的月光色,明亮而无阴郁——“温柔的夜色”,借云这样联想。看似店主的女人纤细而高挑,看起来也不过三十不到,眉毛细而不淡,使她整个人仿佛笼上了一层雾,借云注意到她的锁骨隐现在半透的白色衬衫下,干净素雅。

一定是她。借云下了结论,她知道他会喜欢上什么样子的人。

不过毕竟已是往事,并不值得在借云心里掀起多大波澜,她回给女人一个礼貌的微笑,示意自己只是随便逛逛。女人便坐到一旁的高脚椅上继续翻那本杂志。借云面对着满柜精致得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瓶子,通过身边的镜子把目光反射到高脚椅上那个人,女人下意识地将脚叠起轻轻摇晃,借云注意到她的脚踝骨和自己的一样尤其突出。女人忽然若有若无地瞥了镜子一眼,借云假意拿起的香薰蜡烛差点一滑,她手指轻颤着把它放回去。

光路是可逆的。她懊悔地记起最讨厌的物理。她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踏,踏,踏。

“瑞典小众的牌子,这支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强烈推荐。”

借云的手指上沾上了蜡烛清淡的香味,有些像簇着晨露的水仙花的气味。

“冰霜无花果,很奇特吧。”女人微笑,凑近了些,“我经常在晚上看书的时候点它,静心”。借云闻到她的身上萦绕着来源更为复杂的香味,甚至可以辨认出一些熟悉的味道,大概是由于她的工作的缘故。

“我以前很喜欢身上抹点香水的,只是……”借云住了口,她不想把话题带往子杰的方向。身旁的女人并没有说话,听借云并没有继续的意思便抬手整理起柜上的香水和蜡烛,她们两个人被清淡柔和的香味覆盖,店内的温度让人放松,两人一时默默无语。

半个小时的静默后借云在女人略带惊讶的微笑中提着那支蜡烛结了账,她瞥到翻开的杂志上女人正在看的一篇文章,临走前她看见了署名——语笺。事后想起来,她的确是凭第一感觉认为店里的女人就是这篇文章的作者,但她从没有想过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她会无来由地想起这家隐匿在她过去生活中的小店,想念店里银色的灯光,想念这个散发出秘密香味的女人语笺,她更不会预料到这段一见如故会有那样的故事结局。

(四)

语笺的一切难以猜测,借云之后回想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连她的名字都是自己发现的,语笺似乎没有告知他人任何关于她事情的意愿。她的微笑只是名为“初见”和“礼貌”的前调,哪怕相见久了似乎也没有闻到“亲近”的中调,借云甚至怀疑,她难道会介意自己的男友曾经爱慕过她的尴尬现实?直觉告诉借云,语笺根本不会在乎,她不在意一切。

那么她原来是一个幽灵?或是一个幻象?借云决定将她的出现归为她胡思乱想之中产生的灵感,她在疑惑是否一切的线索最终只为了引向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子杰突然的离开,戒指突然的归还,她的生命中浑然缺少一个语笺。但是为什么?借云不理解,就像她不理解每次点燃蜡烛时的那股清冷微甜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种气味,这种气味总是让她产生一个人往墨绿色的薄雾深处光脚走去的幻想。现实中会传来歌谣吗?但她一直活在现实中,生活赐予了她这支莫名其妙的香薰蜡,可是现实又是什么?

我可能是发了疯。借云被香味笼罩,睡去之前她的思维开始模糊,思想似乎为嗅觉而支配一般,在梦里勾出一个纤细的轮廓。

借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算作语笺的熟人,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直觉,但从她这几个月光顾Y’s来看,语笺身边确实没有出入任何固定的身影。好笑的是,算起来,两人每次见面竟有约似地惜字如金,借云每次坐在语笺旁边的沙发上写字,一写就是一个下午的静谧,只剩她残存在现实中的思维还可以听到语笺引来顾客,语笺回答客人,语笺对客人说欢迎再次光临。

“你第一次给我推荐的蜡烛真的好闻,我从没有这种味道的记忆。”借云转开屏幕,看到语笺坐在高脚椅上幅度很小地转着椅子,她的脚踝洁白,借云想到这样的脚踝踩在雪上的情景,雪会回应松软碎裂的声音。

“当然,不过你那支应该快烧完了,我再送你一支。”语笺没有抬头,“闻惯了改不了的。”

“卖得很好吧,这个味道,冰霜无花果。”

“除了你大概没人买过。”语笺翻页,纸张轻吟一声。

“怎么会,你没推荐给他们?”借云的手指静止在键盘上标准的打字姿势,对着屏幕。

“一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种香气的蜡烛,他们觉得淡我就不会介绍。”语笺仰了仰头,微微侧脸对着借云,手指一下一下撩拨书页,意欲翻页又停在原地。借云回身,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没有任何配饰,光滑柔和。

“这样啊。哦,我家那支确实已经烧完了。”借云转过身,不在意似地回应,她看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反映出语笺正对她的目光。

光路是可逆的。借云的心跳得有些快,她注视着屏幕,语笺的脸在反射间看不真切,借云知道自己在她眼里看上去也是一样的,但是她们凝视的目光是清晰的,很清晰,甚至有些烧灼之意。

言语的力量潜藏在沉默里。她后来终于明白。

可是她讨厌后来,生活中没有任何“后来”的预兆,她永远摸不清“后来”的轨迹,就像她永远猜不透语笺,这个人像是一瓶带有裂缝的香水,渗出液体吸引了她,却不告诉她自己什么时候会完完全全碎裂。借云生活里的幻象一夜之间消失,她的麻木让自己相信这确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梦,她本就一点都不了解语笺,语笺甚至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然而她可以在幻象消失前说什么,做什么来留存一场幻梦?她想了很久,或许从来自己能做的只是在初见的时候,面对着镜子里翻着杂志的语笺沉默着开口——我是借云,我,是,借,云。或许她可以这么做,或许她只能这么做。

(五)

语笺走了,没有一句再见,小店易主,名字却仍没有变。

最后一次路过Y’s,店里堆积聚集的香味从门内覆出,借云知道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了。既然是一场疯狂而无理的梦,遗忘它是最自然的举动,没有人会选择活在不真实的世界,无论那个世界有多么值得留恋的醉人清冷。

借云终于回家,觉得自己被撕碎的生活碎片一点一点汇聚成为一个崭新的模样。她记起了自己的职业,她记起了自己的过去,她知道她的生活可以继续,她决心将过去的几个月,和几个月里遇见的人,都化作彻底的幻影。

屋里还留存着的淡淡余韵让借云循到了最后一点还未燃尽的蜡,蜡表面已覆上一层浮白,大部分都已化作空气中萦绕着的清冷,香味惟余后调,借云总觉得那气味更加复杂却也更加亲切,不似从前。她怔怔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觉得是时候可以把无关紧要的一小节蜡烛扔去。

只是她的手指刚颤抖着触到这香味的源头时,烛似乎恢复了燃烧的温度,手指上的灼热让眼泪不可控制地坠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泛白的蜡烛上,往四周溅开,极像一双洁白的足落上了刚积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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