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你走过的路——温州纪事系列(二)
七筒不是麻将，是一个人，是我同学的父亲。
听这名字，您肯定能猜到这个人很喜欢打麻将。是的，七筒是他们瑞安当地人给他起的绰号。大家叫得久了，以至于真名倒给忘记了。
第一次见七筒叔是二十几年前。那时我还在上大学，那次陪同学回她瑞安的老家取东西，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去瑞安。
当年的路全是山路，崎岖不平，真可谓是山路十八弯。那时还没有车通到他们村，我们到了县城还需步行好几公里才能到他们村。
还记得一路的风景非常优美，山间野花怒放，氤氲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尖，让人心旷神怡。
我们到她家的时候，她妈妈正独自一人在家在做他们当地的茯苓糕。后来我才知道她妈妈那些年一直在卖茯苓糕供她上学。
她家看上去条件一般，房子也是当时农村常见的石屋瓦房。虽然是老房子了，但她妈妈收拾的非常干净整洁。
就在我们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返校的时候，就听见屋外有个人很大声的在说话。
同学说：“那是我爸——七筒老板回来了。”
我朝外望去，只见来人个子不高，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上面还打了很多的摩丝。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脚上蹬一双白色皮鞋一尘不染。腋下夹着一个棕花色公文包，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厚实笨重的、状如砖头的东西，歪着头，不停地走来走去，一直对着那块砖头大声讲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当时被炒上天价的手机——大哥大。
他一脸疲倦，关了那个大哥大，抬眼看了我和同学一眼说：“阿囡，你回来了啊，和同学一起回来的啊! 你老爸我太累了，就不送你回学校了，我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这次这个客户太难缠了，你爸我是三陪啊，陪吃陪喝陪打麻将，做生意就是这样，没办法的呀!”
说完，他就进去里屋睡觉去了。
那时我还在读书，没见过什么世面，就觉得同学的爸爸简直太有气派了，和电视里那些大老板一模一样。
返校途中，我忍不住问同学，“原来你爸是大老板啊？你咋那么低调啊，平时看你生活那么节省的，原来是装穷啊!”
同学半天不说话，过一会突然问我：
“你知道我爸的绰号为什么叫七筒吗？”
“为什么？肯定你爸非常喜欢打麻将。”
“是啊，我爸特别爱打麻将，他一年365天300天都在陪客户打麻将，还有，他平常夹个包，拿个大哥大，老是头歪着打电话，就像麻将里的七筒一样，所以大家都叫他七筒。”同学无奈地说。
“我们家没有你看上去那么风光，我爸年年做生意年年亏，他做生意的钱都是问我几个姑姑借的，我两个姑姑都嫁到塘下了，她们家里都是办厂的，都有钱。”
“我的学费都是我妈常年卖茯苓糕赚的钱，我爸爸他就是个皮包公司。”
我听的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该是羡慕她还是安慰她。
再见七筒叔已经是在同学的婚礼上了。
同学的老公是温州人，婚礼是在温州市内的大酒店办的，非常盛大豪华。
七筒叔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外表还是那么精干，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我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人群里他好像躲躲闪闪，好像是怕见到什么人似的。
宴席结束后，同学突然神色慌张过来找我，“你能不能现在开车送我爸到机场？”
“可以，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有点急，回来细聊。”
机场回来，同学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原来，七筒叔从小就是那种温州乡镇地区被爷爷奶奶宠坏的家里最小的男孩(那个年代温州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做生意也做不好，赔钱了就有家里和有钱的姐姐给兜着。表面看上去风光，手握大哥大，开的车是本田王，但只是个空架子。其实都是虚荣心作祟，打肿脸充胖子。
前两年七筒叔又迷上了赌博，就是那种地下六合彩，甚至一度走火入魔到天天看“天线宝宝”来预测号码。七筒叔刚开始是瞒着家里人玩六合彩，后来越陷越深，借了高利贷，结果利滚利现在欠了100多万。没办法还上天天东躲西藏，刚才婚礼上就是怕高利贷的人追过来。
“那七筒叔去机场是准备去哪里？”
“我爸说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要去意大利我家亲戚那里打工。他自己欠的债他想自己还，他不想再连累家人了。”
听了同学的解释，我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怪不得刚才去机场路上，七筒叔像斗败的公鸡摊在座位上，一直沉默不语。后来我听他好像在跟他老婆打电话，说他对不起家里人，对不起孩子，连累家人跟着他一直担惊受怕，请家人相信他，以后看他的表现。
我怕他尴尬也没好意思问他怎么了，毕竟他这么多年了都是当老板，一下子要去给别人打工心里肯定落差不小。
我知道同学家乡就是有名的侨乡，有很多人都在意大利做生意。虽说要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但这也算是个七筒叔一个教训吧。
时光荏苒，一晃好多年又过去了。期间同学因为工作调动全家三口都去了国外生活，联系也减少了。只是偶尔会想起七筒叔，不知道他在意大利过得怎么样。
前几天突然接到同学电话，隔着手机屏幕都听出来她的兴奋：
“我回国了，全家都回来了!”
“我们瑞安老家火了，现在是网红打卡地了。属于国家3A级景区了，我决定回老家投资办民宿！你快来，帮我参谋一下地点。”
“那七筒叔呢？他回来了吗？”我着急的问。
“我爸去年已经回来了，去意大利两年他就还清了债务。他现在还攒了很多钱，老家的情况就是他告诉我的，开民宿也是他的主意，他要和我一起投资。”
“民宿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七筒的小院，我爸说就叫“山头人”，他说活到老了才知道，以前尽搞那些虚的，在自己家乡，做个山头人才是最幸福的。”
朋友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里，七筒叔还是西装革履，满头银发一如既往的一丝不乱，但精神矍铄，气质比年轻时儒雅许多。
我再次踏上了瑞安这个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土地。
真正到了才知道，瑞安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村还是那个村，只是变得更整洁、更有序；溪还是那条溪，水清见底，鱼儿在畅游。除了原有的茶树青竹，城里才能见到的绿化树种樱桃玉兰开始点缀在石屋瓦房间。
我和同学行走村路上，古木参天，小桥流水潺潺，淳朴善良的村民以及保存完好的石木老屋，都让人倍感宁静。
山里正是笋子丰收时节，几乎家家户户都晾晒着竹笋。空气里也满是竹笋、干菜的咸香味儿，引得人食指大动。
这时，远远就听见七筒叔的大嗓门了：
“阿囡，你回家乡发展是对的，瑞安现在多好啊，我们瑞安可是出了个总理的 !”
我已经看见，七筒叔正大步流星、迎着朝阳朝我们走过来。
美丽的瑞安乡村老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