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好时节
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
人间好时节木心先生说:“一本书如果能三次震动我,我就爱它一辈子。”我信奉这句话。而真是巧,有这样一本书,一次又一次震动了我,而它的作者,竟然就是木心先生。
严格来讲,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套课堂笔记,陈丹青先生所记,上下两册,很厚,是我读过的书中最厚的一套书。厚德载物,于人是这样,于书则不一定。但这套书,真是厚之有物。
木心先生说:“这是我的文学回忆录。”是的,这是他的文学回忆录,不是官方通用的文学史,但有的时候,越是个性的,越发珍贵。
读这本书,其实就是听木心先生讲课,一节课连着一节课,有时跳跃极快,有时无缝链接,但无一例外,都能给你满满的收获。书中所讲的内容跨度很大,从古希腊罗马神话到近当代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从中国到世界,从文学到哲学,从意象主义到存在主义……谈及的内容实在太多,如果一下子吞食,怕是会消化不良。所以,好的书,要克制着读,一课一课的去领悟,去吸收。如果没相应的知识储备,还得叫外卖,找到相关的书籍,拓展阅读,才能读懂其精华。
这套书里谈及的人物不下千个,论及的著作文章不下千本(篇),每一个人物就是一段历史,每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如若要把先生所谈及的每一个人物每一篇文章读透,怕是要穷极一生。还好,先生自己说了,读这本书,重要的是读观点。是的,人就是那些人,书就是那些书,唯有观点的碰撞,才能更好地唤醒你的头脑,喜欢或不喜欢,认同或不认同,在频频点头或嗤之以鼻中更新自己的观点,才能让读书前的你和读书后的你有所不同。有所不同,就够了。
回忆读这套书的过程,总会被一些精辟之言击中内心,有时心中一凛,有时豁然开朗,时时由衷感叹:“对呀,就是这样的,先生所言极是!”
先生说:“画画,人越傻越好。”
这话听着挺刺耳,细思却觉得极其有理。聪明的人精于计算,琢磨着数据、色泽、立意、手法,容易把画画死了;傻傻的人方圆自定,随心而行,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束缚,没有那么多目的的牵绊,随心所欲间肆意挥毫,反而更容易画出空灵之作,突显写意之美。
其实,这样的话可以广而推之,比如,想象,创作,科研……人越傻越好。你可能会不以为然,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可事实就是这样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别出心裁的创作,忘乎所以的钻研,其实都缘自一股傻劲儿。只有全情投入,才能做到极至。
安徒生病危时与一位音乐家见面,音乐家说:“我要给你写一首葬礼进行曲。”安徒生说:“我写了一辈子的童话,给我送行的人,会有很多小孩子。你写曲子时,节拍最好能够配合小孩子那种细小的脚步。”闻此言,心中感慨万分:人之将死,心里想的依然是童话,依然是读童话的孩子。也许,在别人眼中,他是“不疯魔不成活”,可我想到的却是:一个人一辈子能做成一件事,一定是因为他精神世界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是这件事,包括死后。
像这样傻傻的人其实还有很多。罗丹沉醉于雕刻,对站立身旁的朋友视而不见;雨果痴迷于写诗,年少时期公然与专制的校长对抗;贾岛纠结于一字,夜行月下反复“推敲”;苏轼被贬惠州不觉悲哀,反想“不辞长做岭南人”……因为他们有这股傻劲儿,才有了《青铜时代》《思想者》《雨果》等伟大作品的诞生,才有了《悲惨世界》的轰动出世,才有了“三年得两句,一吟双泪流”的佳话,才有了“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衰烟雨任平生”的豁达。
这傻呀,是一种执拗的追求,是一场忘我的爱恋,是“沉醉不知归路”的肆意,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狂想。
其实,教育也需要这股傻劲儿。不懂算计,不屑争宠,不媚权贵,不屈规则,才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教人从真,教人为善。
凭借一股傻劲儿,留得一方净土,于教育而言,是一桩极大的幸事。
先生说:“诗就是诗。《诗经》之名,是错的。”
刚读到这句话,吓一跳。先生竟敢对流传千年的经典之作这样轻易地以错对相判,着实大胆。但听先生娓娓道来之后,忍不住为先生的真性情点赞。先生的情怀,先生的视角,都让人钦佩。先生说:“《诗经》中的诗就是诗,直抒胸意的诗,源自生活的诗,率性热烈的诗。它是生活原本的样子,它是爱情原本的样子,它是社会原本的样子。诗就是诗,不是经。冠以《诗经》之名,就僵化了诗,教条了诗,用道德教训去看《诗经》,这是错的。”
忍不住想拍手称快,说得多好!《诗经》里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爱情的模样,这情窦初开的美好,直到今天依然让人怦然心动;《诗经》里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应是世间最美的承诺了吧?这样真挚的誓言,这样热烈的情感,哪是“经”可以束缚得了的?
《诗经》305篇,涉及的植物、草本七十种,木本三十种,兽三十种,鸟三十种,鱼十种,虫二十种;涉及农事、政治、社会、文化、爱情、友情、乐器、兵器、容器……它是自然的写真集,是生活的集中营。它不是“经”,它只是诗,最早的诗,是拿宏伟史诗来换而木心先生都不舍得换的抒情诗。先生之名就是从《诗经》中的“木铎有心”而来,其爱之切,可见一斑。
先生曾写道:“行人匆匆,全不知路上发生过的悲欢离合。”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精妙。中华传统文化历经五千年,这一路上有多少人步履匆匆,却忘了察觉其中的盛世繁华或悲欢离合,多可惜!好在先生这样说了,在以后的日子里,要细心看看这条道上的人和事、风和雨,才能看清这一路的好风光,才有可能在某一天可以像先生一样大胆言说:“诗就是诗,不是经!《诗经》之名,是错的!”
假若有一天,我因了先生的话而读得满腹经纶,习得渊博学识,于我的学生而言,亦是一桩幸事吧?
先生说:“艺术,就是以成败论英雄。”
乍一听,觉得这句话不像是先生所言。先生的诗里藏着那么多的深情那么多的淡然,这么现实这么市侩的句子与他的个性实在不太吻合。可是,读了这句话的下半句,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先生说的是在理的,他说:“哪有‘此人写得不好,却是个天才’之说?”此言极是,哪有“此人画得不好,却是个天才”“此人跳得不好,却是个天才”“此人唱得不好,却是个天才”之说?
是的,好就是好,会就是会,哪有那么多的“却是”!
艺术,就是以成败论英雄。弹奏《月光曲》弹错一个音,你觉得是因为在台上太紧张?你让贝多芬弹弹看!雕刻塑像出现一处败笔,你觉得是因为力度没把握好?你让罗丹试试看!参加绘画比赛落了榜,你觉得是世人皆醉你独醒?你让达·芬奇画画看!你总是说“只是”“却是”,不过是因为你没有足够的勇气正视自己失败与不足,在一次又一次自我安慰中,你就这样渐渐走向了平庸……
想起松下幸之助的《夏天的样子》。他说,希望夏天就是夏天的样子,对那挡也挡不住的烈日,擦也擦不干的汗水,无可奈何,百般忍耐,却还是希望夏天就是夏天的样子。因为正是有了这样的夏天,才能有秋天的收获。忍耐和坚持期间,你可以积蓄伟大的力量,让你不必找借口,不必说“只是”,只需要迎难而上、精益求精就好。
先生为什么只讲“艺术”?因为听先生上课的学生都是像陈丹青先生这样学艺术的。我们不是学艺术的,听了有什么用?有用!无论做任何事,都不要轻易给自己找借口。在做人、治学之路上找借口,将来你连找借口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你很有可能没有“将来”……读书,就好好读,学艺,就好好学,来不得半点虚假,来不得半点浮夸,来不得半点将就。唯有这样,才能做得真学问,才能习得真本事,才能悟得真道理。
教学生,也是要这样教的。教学生学,也是要这样学的。
木心先生独有的《文学回忆录》读完了。先生说:“结结巴巴,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这是他对学生对读者说的话。我是先生的读者,不敢说自己已在世界文学门内,至少是比前多了一些了解,多了一些想法,并有了继续读、继续学的想法,想来,终究是比以前好一些的。
说书的人已经走了,先生于2011年告别了这个世界,但我却一直记着陈丹青笔记中的一段:“大家读《道德经》有疑难,有问题,可以找我,电话是(718)5261357,我总是在家的。”这段话是先生对学生说的,平易近人、广施乐教的先生风范尽显于此。这串号码也许已经打不通了,就算打通,接电话的人也一定不会是先生了,可有时还是想按下这串数字,希望可以连通当年的课堂,重温先生的讲学,重现往日那段醉心岁月。
喜欢先生写的《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读这套书也是快不得的,它得慢慢翻,细细想,一页有一页的钥匙,太急了,这一页就锁死了。
既然急不得,且向岁月借些安适的清晨与傍晚吧,再借一颗如年少时容易怦然心动的心,慢慢地品读此书,一页一页,穿行其中,便可多些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