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2019-02-24  本文已影响0人  雅舍闲话

献 辞

在这类痛苦面前,高山低头,

大河断流,

但牢门紧闭,

“苦役的洞穴”

和催命的焦愁藏在门后。

清鲜的风为谁吹拂,

落日晚照为谁温柔。

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处一样遭遇,

只有钥匙声咬牙切齿侵入耳鼓,

还有,那士兵沉重的脚步。

我们起床,仿佛是去赶早晨的弥撒,

我们在荒凉了的首都走过,

在那儿相逢,比死人更无生气。

涅瓦河烟雾茫茫,太阳黯淡,

但希望始终不渝在远方高歌。

一声判决……顷刻间泪雨滂沱。

我已经远离人群,茕茕孑立,

如同从心头夺走了生命,

如同被粗暴地打翻在地,

但是走着……蹒跚着……一个妇女……

在遭逢凶险的两年之后,

我那失去自由的姐妹今在何处?

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中她们能梦想什么?

在月圆之夜她们又能影影绰绰幻觉什么?

我要把临别时的那一份敬意给她们捎去。

——1940. 3

判 决

又是石头般沉重的詈言,

落到我一丝余息尚存的胸前,

不要紧,因为我早已有所准备,我能对付不管是谁的杀手锏。

今天,我有许多事情要办:

我要连根杀死我的记忆,

我要把心儿变成石头,

我要重新学会生存——

不然,夏季绿荫的沙沙声,

在窗外竟会与节日喜庆相仿,

我早就预感到这一天的来临,

日子明朗朗,房间空荡荡。

——1939,夏

致死神

你终归要来,何必不是现在?

我虽然很难,但我在等侯,

我熄了灯,打开门,

请你来,多么简单,多么奇怪,

你来吧,用你乐意出现的面貌,

或像毒气弹扔进房来,

或像老练的匪徒,手持铁锤偷偷逼近,

或用伤寒菌将我杀害,

或拿你胡编乱造

大家都熟悉得作呕的故事——

为了让我一眼看见吓得面无血色的

房管员和他那蓝色的帽子顶。

这一切,眼下已统统对我无所谓了。

北极星当空照耀,叶尼塞河翻滚波涛。

那一双我所钟爱的蓝眼睛,

光芒已将最后时刻的恐惧遮盖住了。 19391939.8.19 泉宫

尾 声

1

我知悉一张张脸怎样凋谢,

眼睑下流露畏怯的目光,

苦难怎样将粗砺的楔形文字,

一页页刻上面颊,

一绺绺乌黑浅灰的卷发,

霎时间怎样变成一片银白,

微笑怎样从谦和的嘴唇枯萎,

恐惧在干涩的轻笑里颤栗。

我不仅是为我一个人祈祷,

而是为了所有与我站在一起的人们,

无论酷烈寒冬,还是七月热浪,

我扑倒在瞎了眼的红墙下。

2

又临近了奠祭的时辰,

我看,我听,我感到你们出现:

一位,踉踉跄跄押到窗前, [1] 

一位,压根儿不曾践踏生身之地,

一位,摇摇美丽的脑壳,

说了声:“我像回家一样来到这里”。

我本想一一报出大家的姓氏,

但名单被夺走了,无从探悉。

我要用偷听到的她们的话语,

给她们编织一幅巨大的遮盖布。

我不论何地,无时无刻都要将她们回忆,

在新的劫难里,我也决不忘记。

假使有谁封住我痛苦到极点的嘴巴,

这张嘴喊出了亿万人民的心声,

就在我忌日的前一天,

让他们用这种伎俩悼念我。

假使这个国家在将来某个时候,

想起要为我建筑一座纪念碑,

我将答应这一盛典,

但只有一个条件——

不能建立在我出生的海滨,

我与大海已断绝了最后联系:

不能建立在皇家花园朝夕思慕的树墩旁,

在那儿,极度伤心的影子在寻找我;

而要建立在这里,我整整站立了三百个小时.

他们怎么都不肯为我打开门栓。

因为安逸的死亡我也害怕,

不再想黑色的玛露斯隆隆轰鸣,

不再想令人心惊肉跳的砰砰敲门声,

不再想老妪像负伤的困兽号啕悲哭。

让那僵冷的青铜塑像的眼睑,

像融雪簌簌地流下热泪,

让监狱的鸽子在远方咕咕哀鸣,

让轮船在涅瓦河上平稳航行。

1940.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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