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与情书
原创:一隅江南
梅花与情书那年初到江南,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没完没了的雨。淅淅沥沥,足足下了一月有余。偶尔暂停一下,估计也是老天爷实在累了,喝口茶,眯会儿眼,然后,继续述说前情,绝不会花开两朵另表一枝。全然忘了这烟雨江南,也是可以有些丽日晴天的。
那天,雨刚停,就有人对我说:“梅湾街的梅花都开好了,你还不来看?”听了很是心动。在家窝了那么久,早就想出去一下了,何况还开了梅花。可又很担心出去后再接着下雨。踏雪寻梅自然是雅事,但若冒雨看梅,我这个年纪的人,似乎已没了那份浪漫,特别是在这久雨湿冷的江南。
啰嗦这么多,其实是想说,幸亏那天,一咬牙揣把伞就奔出去了。因为在那个雨水缠绵下午,我看了最好的梅花,读了最美的情书,过了一个最美的下午。
到达梅湾街,不出所料,雨,已抢先一步下了起来。
沿着青石板路走进街区,街边的建筑都是清末民初样式。青瓦白墙,木雕门窗,一派江南风味。没走几步,只见街边几株红梅悄然而立,几枝梅花斜斜地映在颜色陈旧的木格花窗上。像一个美丽的旧梦。
前面刚要拐弯,早有几枝白梅从街角伸出来,似在与人招呼。树下白粉粉的落花,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美得让人不忍踏足。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淅沥的春雨和着梅花香气,让人忘记了外面那个喧嚣的婆娑人世。
于是,不计南北,无问东西,任脚下的石板路牵引着,迤逦前行。所行之处,或远或近,都能看到梅花。或路边欲牵人衣,或水畔疏影横斜。远看恍若烟霞,近观则花瓣带雨,香气清幽。虽然雨水接天连地,寒意深重。春,却早以花开的方式来到身边。
走过一座石桥,又一条河横在眼前。沿河边走不远,从一个月洞门里遥遥望出去,水边有好几株绿梅。河在绿梅身后转个弯,自顾向前走了。留一片水汽泱泱,花也裹在了一层淡淡雾气之中。穿过月洞门,站在树下见花开仅三两枝,但绿萼白花,很是清雅。在树下踟蹰良久,不忍离去。
雨确是越下越大了,外面呆了这么久,湿湿的寒意,越发重了。于是,作别梅弯街的梅花,恍如作别一个幽香的梦境。
本以为这寻梅之旅就要结束,竟不知刚到街口,一眼看到对面路边的一个雕塑,很是有些特别。因为这一眼,刚从梅花梦中醒过来的人,又一脚踏进一段写满爱情的前尘往事之中。
路边的这座连体雕塑,是一对亲密的恋人,头紧紧靠在一起,似在絮絮低语。底座上刻着一段文字,手写体,字体潇洒俊逸。我努力辨认着这段话:“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这段话好熟悉,我在哪看到过?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忽然灵光一闪,似一朵小小的烟火砰一声炸开:是了,是他了,那个会写最美情书的人啊!
果然,雕塑背后有一个院子,门楣上,刻着几个浅绿色的字:朱生豪故居。
这个会写最美情书的多情才子,一直觉得他在书中,却原来就在这里,这里几步就到南湖,举目就能看到梅湾街盛开的梅花。
进院门,没几步就进入一座矮矮的小楼。一楼做了展厅,二楼有三个小小的卧房。这所普通通的江南民居里,走出了中国最著名的莎士比亚戏剧翻译家-朱生豪。他幼时失祜,艰难长成。虽内向瘦弱,却才气过人。18岁考取之江大学,在大学的诗社里,认识了宋清如——一个他深爱一生的姑娘。
“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才华横溢的之江才子,对美丽聪慧的宋清如一见倾心。此后的岁月里,他把绵绵爱意,写在一封又一封的书信里,与她轻言低叙。
大学毕业后,朱生豪去上海工作,宋清如则在杭州继续读书。人分两地,更是鱼雁频寄,倾诉万般情思。
梅花与情书展柜里,有一些保存下来的情书原稿。其中有一封,称呼是:好人,落款则是黄天霸。我忍不住想笑,抬头望着墙上两人的结婚照片,宋清如温婉清丽,朱生豪则是文弱书生的清秀模样,实在想不出和黄天霸有啥关系。
“领了一只新毛笔,写几个漂亮字给你……”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一封封书信看下来,每封信的称呼几乎都不同,清如、阿宋、好人……有的洋洋洒洒一大篇,有的只有寥寥数行。因字体近乎草书,且有一些涂抹,好多字读不出,但读得出的是字里行间浓浓的爱恋。
梅花与情书来到上海不久,朱生豪打算开始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并要把译作作为礼物送给清如。清如听了好生欢喜,写了一首诗《迪娜的忆念》回赠给自己的爱人,后被朱生豪谱上曲子。
想起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一句话:醒来觉得甚是爱你。这份爱本是是相知相惜,朝暮不忘,是放在心头的暖。不管是在战火中颠沛流离,还是在贫病中咬牙坚持,有了这份爱的支撑,再艰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有人曾问宋清如婚后生活,她淡淡地说:他译莎,我烧饭。这平淡的话语背后,饱含了多少深情和付出。
1943年,为躲避日本人的战火,朱生豪带着结婚刚一年的妻子,回到嘉兴梅湾街的这所老宅,继续自己的翻译事业。宋清如每天不仅要洗衣做饭,还要接一些零散的工作换一点钱。她以瘦弱的身躯独自撑着这个家,让丈夫得以全身心投入工作。时隔不到两年年,超负荷的工作,使原本身体瘦弱的朱生豪积劳成疾。就在楼上一间小小的卧房内,带着对爱妻的无限眷恋,带着未能全部完成莎剧翻译的深深遗憾,离开了人世。
斯人已远,那份爱,却在一封封书信中,留存下来。往后长长的岁月里,那些字里行间的柔情,如冬日的炉火,温暖着宋清如的孤寂和思念。
带着这份浓浓的爱,宋清如花费了大量精力,整理遗稿。朱生豪耗尽心血和生命翻译出的《莎士比亚全集》,终于1954年陆续出版。甫一面世,便在翻译界引起震动!译文在最大程度上呈现出原著神韵,词句流畅,文采华瞻。这伟大的译著,将传诸于世,连同书写他们炽烈爱情的一封封书信……
当工作人员进来开灯时,我才意识到,天快要黑了。撑了雨伞,走出大门,心里想着,明天去书店买一本《朱生豪情书》,坐在对面梅湾街临河的长廊内,细细去读。若有一星半点的雨飘落在字上,亦可拂去;若有三瓣两瓣的梅花落下来,可作书签,装点那些深情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