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么,“雎”为何物?是斑鸠吗?
简书 王俊杰猛
国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么,“雎”为何物?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几句诗画般的美文,口口相传三千年,至今而不衰,常为徜徉于爱河中的男子所念及,堂而皇之地表达追求美女的思慕之情。
但是,虽然《关雎》的爱情典范尽人皆知,那么“关雎”究竟为何物呢?
金庸大师在《射雕英雄传》中,曾有过一段精彩的描述: “……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漂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想来着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 “
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了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地道:‘是雀儿肉!不。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
“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竹节心虚,乃是君子……那么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做好逑汤。’”
在这里,金庸大师告诉我们,“雎鸠”就是斑鸠。
果真如此吗?
作为《诗经》的头牌名作,“雎鸠”究竟为何物,从古至今不乏名家探究。
既然是经典,首先必须看看注释经典的经典,《尔雅·释鸟第十七》云:“雎鸠,王雎。”
《尔雅》者,所以训释五经,辨章同异,实九流之通路,百氏之指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博览而不惑者也。尔,近也;雅,正也。言可近而取正也。
因其近而取正的特点,所以《尔雅》所注,多为后世奉为真理。
因此,在后面的推理中,“雎鸠”就多出了一个别名——“王雎”。
“王雎”这么名字听起来很酷,但是它又是什么呢?东汉的经学大师郑玄在《郑笺》中告诉我们:“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
这个解释传达了两个信息:
第一,王雎是一种鸟;
第二,此种鸟至情至性,恩爱非常。
然而,这个解释仅仅做了类别上的定性和特点上的描述——王雎是一种鸟,一种爱情鸟,却没有指出这只爱情鸟究竟为何物,难道是鸳鸯吗?
再看其他大师们的解释:唐初大儒颜师古在其经学名作《匡谬正俗﹒关雎》这样描述:
“‘关关’,和声,‘雎鸠’,王雎。《诗序》总摄句内二字以为篇名耳,不得即呼雎鸠为关雎也。”
可惜,这也只是在解释篇名而已,对文中的两只爱情鸟没有什么涉及。
近代大师程俊英先生的《诗经注析》被推为目前最上乘的《诗经》注本,其注释“关关”为:“形容水鸟雌雄和鸣的象声词。”
但可惜仍没有涉及到“雎鸠”的身份问题。不过,至此我们最起码知道了,“关关”就是一对雌雄“雎鸠”对唱情歌的声音,由此可知,雎鸠鸟不仅多情,而且多艺,其音色为“关关”者也。虽不见其形,却已闻其声,雎鸠的形象开始有点明朗了。
当代古文字学家高亨先生,在《诗经今译》中多所创见,他注“雎鸠”时,又给我们提供了一点重要的提示:“雌雄有固定的配偶,古人称作贞鸟。”
“贞鸟”是什么?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对感情非常忠贞的鸟儿,就像人类的“贞女”,有着“不事二夫”的忠贞操守。
也就是说,这种鸟儿雌雄之间有着固定的配偶,一旦某方死去或失踪,另一方就会独守空巢,直至终老。
据此可以肯定,雎鸠不是鸳鸯。
尽管人们常以鸳鸯比喻双宿双飞的爱情,拿着“只羡鸳鸯不羡仙”之类的诗词忽悠女生,但是科学研究告诉我们,鸳鸯是一种非常花心的鸟类,“跳槽”、“劈/腿”属于家常便饭,所以,以先秦老祖先们对自然界的零距离体察,断不会犯此原则性的错误,拿着“花心”当“花痴”。
既然不是鸳鸯,那么雎鸠是斑鸠吗?
答案也是否定的。
《关雎》的第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明雎鸠是一种水鸟,而《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上介绍斑鸠的习性则是:“栖息在山地、山麓或平原的林区,主要在林缘、耕地及其附近集数只小群活动……鸣叫声单调低沉。”
可见,斑鸠除了名字里有一个“鸠”字之外,和雎鸠“关关”的鸣叫声,以及“在河之洲”的栖息地,
都搭不上任何关系。
其实,把关雎解释为鸠类,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失误。
东晋训诂学家郭璞就把关雎注释为:“雕类,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渚山边食鱼。”
嗯,“雕”和“鹗”又惹出来了,来看看这两位是何方神圣。
雕兄很猛,有王力、蒋绍愚等主编《古汉语字典》为证:“雕类猛禽,又称鱼鹰。”
鹗也不遑多让,让梨的孔融老师在《荐祢衡表》中,就这么夸赞他极其称许的旷世奇才祢衡:“鸷鸟累百,不如一鹗。”
这二位猛禽老兄不但凶悍,而且矫健,战国美男子宋玉在其名作《高唐赋》中描述道:“雕鹗鹰鹞,飞翔伏窜。”
这些描述,让人怎么也联想不起来文质彬彬的君子和窈窕文静的淑女,更谈不上和音对唱的音乐细胞。
在崇尚优雅的先秦时代,似乎这些雕鹗们不大会受到淑女的欣赏。 推理到此,似乎线索已经断掉了,各种典籍上的解释,都在把雎鸠引向让人难以信服的猛禽上来。
说到寻根溯源,那就老老实实地从解剖文字开始。
先看“雎”字:左边一个“且”(读作j)字,右边一个“隹”字。 “且”是象形文字,甲骨文的“且”字,形同盛祭肉用的俎;所谓“俎”,就是祭祀时盛牛羊肉之礼器。
古时祭祀先祖置肉于俎,故“且”表示先祖的意思。
《礼记﹒檀弓》记载,曾子曰:“夫祖者,且也。”古人以先人为大,故“祖”,也即是“且”,含有“大”的意思。
“隹”也是象形文字,其甲骨文象鸟形。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上说:“鸟之短尾之总名也。”也就是说,“隹”的本意是短尾鸟的总名。
“隹”与“鸟”同源。实际上,“隹”作为汉字的一个部首,从“隹”的字都与禽类有关,比如雕兄的“雕”字。 由此可知,关雎是一种鸟,一种会唱情歌的鸟,一种情深意重的鸟,一种短尾巴的大鸟。
举止优雅、擅长声乐、重情重义、体型庞大,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古人会不吝赞语,将其别称为“王雎”了——乃百鸟之王。
推理至此,可以列出一个破解关雎身份的谜面了:
一种生活在水边、擅长声乐、举止优雅、体型庞大、忠于爱情的鸟类。
既然《关雎》是首咏唱爱情的诗词,那么我们就以“忠于爱情”这个特征为主线来列举出一些选项:
1. 比翼鸟
《尔雅·释地》曰:“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
所谓不比不飞,就像热恋中的男女“食则同桌,寝则同席,行则同步,坐则叠股”。三国情圣曹植和中唐才子白居易都曾以鹣鹣作比喻讴歌爱情——“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曹植《送应氏诗》);“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
不过,比翼鸟至今尚属传说中的珍禽,没有动物学的研究论据来说明,而且《西山经》记载比翼鸟的外形是“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可见虽然恩爱,但有残疾之嫌,实在不堪为君子、淑女之比。
2、燕子
恪守一夫一妻制的爱情卫士,不但形影相随、比翼齐飞,而且共同营巢、共同孵卵、共同抚育后代,堪称模范夫妻。就连不以情诗见长的李白都不禁叹羡道:“双燕复双飞,双飞令人羡。”(《双燕离》);而风流才子晏几道则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临江仙》)。
可惜,模范夫妻的体格太小,虽则双宿双栖,羡煞旁人,但是终究当不起王雎中的“王”字,只能被淘汰出局了。
3.鹈鹕
比燕子的爱情表达更为豪放,不但共营爱巢,同抚子女,而且每当夫君觅食还家,爱妻都要亲迎门外,引颈交喙,亲热一番。
如果把燕子比作含蓄内敛的东方人,那么鹈鹕就像热情奔放的西方人,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激情。
这样看来,鹈鹕的爱情观、体型和习性都非常接近雎鸠了——李时珍《本草纲目·禽一·鹈鹕》上说:“鹈鹕处处有之,水鸟也。似鹗而甚大,灰色如苍鹅。喙长尺余,直而且广,口中正赤,颔下胡大如数升囊。好群飞,沉水食鱼,亦能竭小水取鱼。” 实在是生猛啊,连庄子都说:“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庄子·外物》)
不过,猛则猛矣,但是跟举止优雅就挨不上边了。而且,那么大的嘴(喙长尺余),让人直接就联想到了鸬鹚,实在没有君子、淑女相,所以,鹈鹕也可以出局了。
4.鸿雁
相对于比翼鸟的痴情、燕子的小资、鹈鹕的豪放,鸿雁的感情观可归纳为“忠贞”。
金代元好问曾亲身经历过这样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太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
元先生悲不自胜,挥毫写下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恐怕元先生自己都没有想到,这首《雁丘词》不但成为传世名作, 雁丘事件更有力证明了鸿雁对爱情的忠贞,也符合了《诗经今译》中,对雎鸠所做的“古人称作贞鸟”的注释。
再看看鸿雁的体态。
《中外鸟类手册》对鸿雁的介绍为: “鸿雁,亦名原鹅、大雁、天鹅式大雁,属雁形目、鸭科动物,体长800~930毫米”——符合“王雎”所说的体型大的特征。
“大雁主要栖息于开阔平原和平原草地上的湖泊、水塘、河流和沼泽及其附近地区”——符合“在河之洲”的栖息习性。
“大雁热情十足,能给同伴鼓励,能用叫声鼓励飞行的同伴。求偶时雄鸟在雌鸟面前游动戏水,张开翅膀开始鸣叫,雌鸟应和鸣叫,与雄鸟同时伸长脖子,交颈叠翅”——符合“关关雎鸠”的和音特征和“君子好逑”的求偶场景。
“大雁忠于爱情,从不独活,一群大雁里很少会出现单数,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自杀或者郁郁而亡”——符合“雌雄有固定的配偶,古人称作贞鸟”的注释。
最后得出结论:雎鸠,其实就是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