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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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参与侠影盟第五期主题写作活动 - 两难
01
一名少年匆匆走进医馆,对正在问诊的大夫道:“卫大夫,我娘的头疼病又犯了,能否再赊一剂药给我?”卫大夫头也不抬,冷声道:“一个月里赊了三次药,连一文钱都还没给,你竟然还敢来?”少年原本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一双浓眉皱得几乎要挤在一起,但语音依然不卑不亢:“这三次的药钱我十天之内一定给你。”卫大夫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脸色突然转和,对少年笑道:“你回去告诉你母亲,让她亲自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不但免费赠药,连之前两次的药钱也不要了,如何?”
少年顿时面如寒霜,道:“卫大夫,今天你帮我一次,日后定当厚报。你想打我母亲的主意,趁早死了这条心。”卫大夫脸色大变,喝道:“来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我扔出去。”
正在抓药的两名伙计应声而出,抓住少年的胳膊将他凌空提起,从医馆门口的台阶上直掼了下去。少年身子着地,向外滚出五六尺远,身上和脸颊多处擦伤。他跳起身子,戟指骂道:“卫敖,你这小人,身为医者却没有丝毫仁慈之心,只知道仗势欺人,今日你如此对我,他日我必啖你之肉,寝你之皮。”
卫敖背着手施施然走出医馆,对少年笑道:“等你有命长大了再说吧。”说完使个眼色,方才那两名伙计立即跃下台阶,对着少年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少年双手抱头躺在地上,任由两名大汉殴击,嘴里骂声不绝。
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从远处跑来,嘴里喊道:“阿政,我有药给你娘治病啦。”他左手高举,手里握着一个东西,见到浓眉少年被打,不禁大吃一惊,和身扑在浓眉少年身上,立刻便挨了一脚,他哎哟了一声,叫道:“别打啦,别打啦。”他忍痛把浓眉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对他道:“你别求卫敖了,拿这东西去给你娘吃了,她的病一定会好的。”
浓眉少年见瘦削少年手里的东西颜色血红,造型奇特,竟是一枚灵芝,叫道:“阿丹,这灵芝你从哪里弄来的?”瘦削少年笑道:“我来赵国时父王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用,你娘吃了卫敖的药老是不好,不如把这灵芝给她吃了,定然药到病除,又何必看卫敖这小人的嘴脸。”
阿政皱眉道:“这是你父王送给你的,我如何能收?”阿丹不悦道:“你这么说,分明就是不把我当朋友。”阿政双眉一轩,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阿丹喜道:“这才是好兄弟啊!”
卫敖眼睛一亮,从品相来看,阿丹手上的这枚灵芝绝对是极品,单只一枚就比他医馆里面所有的药材都要值钱。他眼珠一转,大声喝道:“你们这两个小贼竟敢合伙偷走我家珍藏多年的灵芝,简直是不想活了。”
说完手一挥,从医馆里又跑出三名大汉,跟那两个伙计一起把阿政和阿丹团团围住。阿丹叫道:“你血口喷人,这灵芝是我父王的,哪是你家的?”他将灵芝紧紧捂在怀里,任凭几名大汉如何撕扯,始终坚决不屈。阿政双眼冒火,纵身跳上一名围攻阿丹的灰衣大汉后背,一口咬住了灰衣大汉的肩膀。灰衣大汉痛得大叫,拼命要把阿政从背上摔下来,没想到阿政犹如跗骨之蛆,双手双脚牢牢抱住大汉,死不松口。
另一名黑衣大汉伸掌在阿政的背上重重一击,阿政闷哼一声,但手脚和嘴巴丝毫没有放松。黑衣大汉见灰衣大汉痛得哇哇大叫,心中怒极,抓住阿政的头发用力向后拉扯,阿政头上吃痛,手脚松开,只听灰衣大汉“啊”的一声大叫,肩膀已被阿政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灰衣大汉怒发如狂,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向阿政。突然间他浑身如遭电噬,匕首脱手飞出,人也噔噔噔向后退出六七步才拿桩站稳,只见一个黑衣少年左手揽着阿丹,右手扶起阿政,往人群外面走去。
卫敖见那少年身形高瘦,长发披散肩头,面色如铁,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凌凌的寒气,令人一见便想退避三舍。卫敖本不想招惹此人,只是那灵芝太过珍贵,他实在不愿就此放弃,当下大喝一声:“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庇护这两个偷灵芝的小贼,给我拿下。”
那几名医馆的伙计听了这话,相互对望一眼,咬咬牙重新扑了上来。猛然间寒光一闪,五名伙计同时哀嚎倒地,每个人的左小腿上都多出了一道血痕。黑衣少年转过身面对卫敖,声音冷冽如冰:“你若敢再多说一句,我让你从此看不得病,切不得脉。”
黑衣少年两只手一直牵着阿政和阿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刺伤那五名伙计的,这种武功卫敖连听都没有听到过。他和黑衣少年的眼光相对,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再也不敢言语,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少年牵着阿政和阿丹扬长而去。
02
黑衣少年拉着阿政和阿丹走出人群,不一会医馆已在视线之外,他放开两人,道:“你们回家去吧,我要走了。”阿政眼疾手快,拉住黑衣少年的衣袖,道:“多谢这位大哥仗义相救,我叫赵政,秦国人,请问高姓大名?”黑衣少年看了他一眼,道:“我叫荆轲,卫国人。”阿丹拉住荆轲的另一只衣袖,笑道:“我叫姬丹,燕王送我到赵国来做人质。”他黯然指了指赵政,道:“阿政和我同命相怜,哎!”
赵政眼光闪动,伸掌在姬丹的肩膀上用力一拍,道:“叹气作甚,我们一定能回去。”姬丹被他拍得精神一振,笑道:“说得没错,一定回得去的。”
赵政从怀里掏出一柄一尺来长的短剑,刷的一声抽剑出鞘,原来是一柄通体乌黑的匕首。赵政左手拿起匕首,右手拔下一根头发,轻轻搭在匕首刃上,头发瞬间断为两截。赵政放开左手,那匕首插入地上的青砖里直没至柄,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赵政拔起匕首插入鞘中,双手捧到荆轲面前,道:“这匕首乃铸剑名家徐夫人所铸,名字就叫做徐夫人,锋锐天下无匹。今日荆大哥救了我兄弟性命,我把这柄匕首送给你,聊表谢意。”
荆轲眼光一闪,道:“方才你受人欺负,为何不拔出匕首自卫?这匕首如此锋利,那几个人根本无法抵挡。”赵政笑道:“这匕首乃是神物,是用来斩蛟屠龙的,那几个狗人怎配让我用它?”
姬丹见荆轲点头不语,笑道:“荆大哥武功绝伦,这柄徐夫人和你正好相配。”荆轲摇头道:“我行走江湖,从不受人馈赠。”赵政双眼一瞪,叫道:“你若不要,便是要叫我一生不安。”
姬丹与赵政熟识多年,知道他的心意,道:“荆轲大哥,你若不收下这匕首,今天我们哥儿俩绝不会让你走的。”
突然间两人眼前一花,荆轲的身影竟已消失不见,赵政和姬丹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03
雄伟的函谷关遥遥在望,吕不韦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这次他受秦王嬴异人委托,从赵国接回赢政和赵姬母子。赵王虽然忌惮秦国强大,并未刻意留难,但吕不韦丝毫不敢大意,一路快马加鞭,生怕有人对赢政母子不利,只要进了函谷关,那便万事大吉。
白茫茫的雪地突然崩裂,十几道黑影从地上弹起,疾向赢政和赵姬母子乘坐的大车扑去。护卫者大车的十名卫士高声怒斥,抽出刀剑和偷袭者斗在一处。
吕不韦此次带来的十名卫士都是秦军铁鹰锐士百里挑一的好手,个个都能以一敌十,没想到偷袭之人的武功竟然高得出奇,尤其是其中三人似乎是这些人的头领,剑法极强,数招间便有四名铁鹰锐士命丧当场。剩下的六名铁鹰锐士拼死抵挡,但敌人武功实在太强,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又有三人身首异处,剩下的三人也是身受重伤,眼看支持不了多久。
吕不韦仗剑站在大车外面,心中忧急如焚,突然间一个黑影从大车车底蹿出,往函谷关相反的方向发力疾奔。偷袭者中的一人叫道:“别让赵政跑了。”当即率领众人抛下大车,往黑影追了下去。
吕不韦心中奇怪,大车车底藏了一人他竟然全无知觉。车中一个清脆的女声想起:“丞相,咱们快走,进了函谷关就不怕他们了。”吕不韦正有此意,闻言便要驱车向前,另一个声音从大车里传了出来:“丞相,此人舍身救我,咱们不能丢下他不管。”吕不韦道:“王子千金之躯...”车里的声音打断他的话道:“我赵...嬴政宁可死了,也决不能抛下朋友。”
不等吕不韦说话,赢政跳下大车,往偷袭者追赶黑影的方向奔去。吕不韦大吃一惊,连忙招呼幸存的三名铁鹰锐士一起跟在嬴政身后。
那黑影跑得虽快,但偷袭者的步法更快,很快黑影就被偷袭者追上包围。其中一人挺剑直刺,叫道:“嬴政,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那黑影眼见无法逃脱,从腰间拔出宝剑回身抵挡,只是他的武功明显不及偷袭者,没过几招胳膊上便被划出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
黑影咬紧牙关,拼死不退,猛然间他大叫一声:“阿政,你回来做什么?”嬴政仗剑刺向与黑影相斗之人,道:“阿丹,你舍命救我,我怎能贪生怕死离你而去。”那黑影正是姬丹,他眼中含泪,叫道:“既然如此,你我兄弟今日一起奋战到底。”
一名偷袭者桀桀笑道:“今天你们一个都跑不了。”举刀劈向嬴政头顶,嬴政挺剑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嬴政手里的宝剑脱手飞出。那偷袭者正要一剑刺入嬴政胸口,只觉得手腕一凉,右手竟已被人削断。
一个青衣人手执长剑,在十几名偷袭者中间穿来插去,剑光霍霍间两名偷袭者受伤倒地。那三名偷袭者的头领呼喝一声,同时上前夹攻,四人顿时战成一团。
嬴政和姬丹见那青衣人长发披肩,面沉似水,竟然正是几年前遇到的少年荆轲,都是又惊又喜。只见荆轲身形飘忽,剑光如雷轰电闪,快捷无比,虽然以一敌三,却丝毫不落下风。
一名偷袭者眼看有机可乘,一剑刺向嬴政,姬丹惊叫一声想要上前相救,却被另一名偷袭者拦住,一时无法近前。眼看嬴政就要丧生剑下,荆轲手中的长剑飞出,犹如白虹贯日,从偷袭者的后背直透出前胸。
三名围攻荆轲的偷袭者剑法更紧,存心要趁荆轲手无兵器将他斩杀于剑下,荆轲手中无剑,在三人织成的剑网中左支右拙,频频遇险。吕不韦和三名铁鹰锐士仗剑上前,却被其他几名偷袭者拦住,双方一时斗得难分难解。
突然荆轲脚步一个踉跄,原来是被一名偷袭者刺中大腿,身形登时慢了下来。姬丹奋不顾身一剑刺出,正中围攻荆轲的一名偷袭者的背心,那偷袭者大叫一声倒地而亡。姬丹却因此门户大开,被对手一剑刺入胸口,姬丹用手牢牢抓住长剑,令那人无法将剑抽出,荆轲身形疾进,一指戳进那人咽喉,那人哼也不哼便倒地身亡。
两名偷袭者见有机可乘,双剑齐出,向荆轲急攻而至,姬丹奋不顾身,仗剑拼命挡在荆轲前面,叫道:“荆大哥,阿政,你们快走。”嬴政抢到荆轲身边,从怀中掏出徐夫人匕塞进荆轲手中。荆轲精神大振,一道乌光闪过,两柄刺向姬丹的宝剑突然间无声无息地断为四截,乌光余势未尽,两名偷袭者颈中鲜血狂喷,已经身首异处。
剩下的几名偷袭者见首领瞬间身死,惊骇之下再也无心恋战,不约而同地向四面逃散开去,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嬴政对姬丹道:“你怎么会在我的马车底下?”姬丹笑道:“我一来想送你一程,二来也想趁此机会逃出赵国,再从秦国返燕。”嬴政道:“今天要不是你舍身引开刺客,嬴政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姬丹笑道:“若不是荆轲大哥,咱们两人谁也逃不了。”荆轲对姬丹道:“你也救了我一次。”他举起手中的徐夫人匕对嬴政笑道:“多亏了你的这柄匕首救了我们大家。”三人相对大笑,声震夜空。
吕不韦满面笑容,走过来对三人道:“既然你们三人如此投缘,不如结为兄弟如何?”三人听了这话同时一愣,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对天拜道:“今日荆轲,嬴政,姬丹结为异姓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结拜之后序齿,荆轲是大哥,嬴政次之,姬丹则是小弟。嬴政将徐夫人匕又一次递到荆轲面前,道:“大哥,现在你可以收下这柄匕首了吧?”荆轲再不犹豫,伸手接过匕首放入怀中,道:“既然二弟如此心诚,我若不收,反倒显得小器了。”
他随即对嬴政道:“三弟此次私自出逃,赵王必然知晓,若是他跟你前往秦国,秦赵两国不免又生嫌隙。不如你赶紧回国,我来护送三弟返回燕国。”嬴政还在犹豫,吕不韦道:“此计甚好。”嬴政不再犹豫,对荆轲和姬丹道:“大哥三弟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04
太子丹愣愣地望着头顶四方天空中那一轮明月,心中一阵怅惘。
他被送到秦国做人质已经两年有余,刚来时嬴政对他极为热情,嘘寒问暖,畅谈儿时旧事直至深夜。可是渐渐地嬴政来访的次数越来越少,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这一年多更是一次都没来过。太子丹眼见秦王吞并天下之心越来越明显,心中忧急如焚。
六年前荆轲护送姬丹返回燕国之后,姬丹力劝荆轲留在燕国和他一起治理国家,但荆轲无心政治,对宫廷里面的勾心斗角更是深恶痛绝,只待了十几天就不告而别,继续做他的江湖游侠。太子丹羡慕荆轲的自由自在,只恨自己为身份所累,无法跟随大哥左右。
好在荆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和他喝酒叙谈,间或还会提起嬴政除嫪毐,罢吕不韦,修郑国渠的事迹。太子丹一面佩服二哥的雄才大略,一面又忧虑不已。照这样下去,燕国被秦国覆灭是迟早的事,那时候他们的兄弟三人又该何去何从?
只是自从他来到秦国充当人质,荆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秦王驾到。”太子丹心中一喜,急忙走到门口,看到嬴政大踏步走进宫来,身边是他的贴身侍从赵高。
太子丹叫道:“阿政。”赵高尖声道:“大胆太子丹,见到秦王还不下跪迎接。”太子丹脸上的微笑顿时凝住,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嬴政,心中叹了口气,跪下身子拜道:“太子丹参见秦王。”
嬴政呵呵笑道:“多日不见,不知太子丹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太子丹低声道:“二哥,我听说我父亲身体抱恙,特来求你放我回燕,照顾父王以尽孝心。”嬴政眼光一闪,道:“太子孝心可嘉,不过燕王喜身边有那么多的姬妾服侍,未必非要你回去不可吧?”太子丹正要分辩,嬴政大手一挥,道:“此事不必再说。”他双目炯炯瞪视着太子丹,道:“太子可知我今日为什么要见你?”
太子丹见他连“三弟”都不愿再叫,心中悲楚,低声道:“不知。”嬴政道:“樊於期是我秦国大将,却暗中勾结成蟜,不但污蔑我和尚父吕不韦,而且意图反叛。我已派王翦将叛乱镇压,并将樊於期全家老小斩首示众,只可惜却被樊於期逃去了燕国。此人欺我太甚,我立誓要将其抓获处以极刑,以解我心头之恨。樊於期既在燕国,不知太子可有良策替我抓住此人?”
太子丹吃了一惊,道:“我曾听大哥说过,樊於期和他乃是旧识,为人重情重义,大哥对他极为推崇。他率兵反叛,我想其中定有内情,还请二...秦王念在他为秦国立过大功,放他一马。”嬴政脸色一沉,道:“国法不容私情,就算樊於期与荆轲交好,但他触犯秦法,罪大恶极,我怎能因私废公?”他随即又补了一句:“樊於期不死,我秦王的威信何在?”
太子丹听他说的如此斩钉截铁,心中一阵酸楚,低声道:“我不知道樊於期在哪,没法子帮你。”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太子丹对着嬴政略一拱手转身便走,只听嬴政冷冷地道:“赵国将灭,下一个便是燕国。”太子丹浑身一震,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嬴政听着太子丹的脚步消失在门外,微微叹了口气,正要进入后宫休息,只听得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与一统天下相比,兄弟之情在你眼里原来一钱不值。”嬴政愕然回头,看到一个青衣身影卓然而立,他心中一震,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
荆轲走到嬴政身边,道:“你不愿叫姬丹三弟,却还叫我大哥,是什么道理?”嬴政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说话。荆轲道:“当年秦赵两王在渑池相会,蔺相如要求秦王击缶,秦王不允,蔺相如道:‘五步之内,相如可以血溅大王。’秦王被逼无奈,只好为赵王击缶。如今燕国暗弱,已成秦国刀下之俎,姬丹对你来说已无半分威胁,因此你才会对他冷嘲热讽,心存轻视。”
他语音一转,道:“你叫我一声‘大哥’,并非顾念当年义气,而是如今你我相距也只五步,就算外面有几十万秦军,也无法阻拦我的利剑穿透你的咽喉。”
嬴政脸色一变,道:“大哥,你要杀我?”荆轲沉默片刻,道:“你不顾旧情,别人却未必和你一样。”嬴政心中一松,道:“大哥,并非我不念旧情,只是天下分裂已久,黎民百姓深受战乱之苦。秦国变法多年,国力强盛,只有统一天下,推行秦法,才能救六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使人民安居乐业,我也才能一心一意抵抗匈奴,保卫中原不受外族侵犯。”
他顿了顿又道:“阿丹和我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又多次救我性命,在我心里他比亲兄弟更加令我珍惜。只是秦国想要统一天下,灭燕势在必行,我不能因为兄弟私义而废天下公利。”
荆轲沉默良久,道:“难道你灭了山东五国还不够,非要连燕国也一起覆灭吗?”嬴政道:“燕国不灭,天下一统名不副实,如何能令行禁止,政令畅通?”荆轲想了想又道:“为三弟保留一处诸侯封地,年年向你称臣纳贡,不行吗?”嬴政沉默半天,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荆轲看了嬴政背后的赵高一眼,沉声道:“依法治人原本不错,只是法制也要靠人执行。你如此重法轻人,国家如何能够长治久安?”嬴政道:“我自问心正无邪,对老弱亲疏一视同仁,依此心执法,大秦国自然能够万世流传。”
荆轲长叹一口气,道:“三弟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管你怎么打算,我绝不想看到燕国在他手中覆灭。今天我就带他离开秦国,如果你还顾念兄弟之情,希望你不要阻拦。”
嬴政眼光闪动,久久不语。荆轲接着道:“荆轲一介武夫,心中只有兄弟,没有天下,不知道国家个人孰轻孰重。我只求你一件事,给三弟一条活路,为他保留最后的一份尊严和体面。”
他转身走向宫门,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在燕国等你一年,如果你愿意成全我这份心意,就派人来燕国和我说一声,咱们以后还是好兄弟。否则的话......”他从怀中掏出那柄徐夫人匕,道:“这把匕首再现之日,就是你我兄弟恩断义绝之时。”
蓦地徐夫人匕凌空飞出,迅捷无伦地绕着大厅里一根五尺来粗的顶梁青石柱飞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荆轲的手里。青石柱刚开始纹丝不动,眨眼间突然向一边倾斜,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原来已被匕首拦腰斩断。
嬴政在赵高的护卫下惊魂未定,只听荆轲道:“这招剑法叫做‘屠龙回心斩’,我练了三年方使大成,但我希望永远不要用它。”
05
秦舞阳气喘吁吁地跑到易水河边,果然看到荆轲端坐不动的背影。他走到荆轲身边,对他道:“上卿,太子叫你回去议事。”
见荆轲依然望着易水一动不动,秦舞阳又道:“一年来您每天来这里从早坐到晚,大家都知道您在等人,却没人知道您等的人到底是谁。现在樊於期的头颅已经装匣,督亢的地图也绘制好了,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可是咱们却要出发了。”
荆轲望着浩渺的易水,轻声道:“舞阳,你怕死吗?”秦舞阳挺起胸膛,道:“我十三岁就开始杀人,怎么会怕死?”荆轲道:“那是因为你杀的是别人,如果你知道死的是自己,还有力气拿起你的剑吗?”秦舞阳略一踌躇,决然道:“拿得起。”荆轲淡淡地道:“此去秦国,咱们二人有死无生,你真拿得起你的剑,放得下你的命?”秦舞阳昂然道:“只要咱们能刺死秦王,就能拯救燕国,燕王、太子还有百姓定然会对咱们感恩戴德,顶礼膜拜,说不定还会为我们修建祠堂,从此流芳百世。一想到这个,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荆轲默然不语,带着秦舞阳回到太子寝宫,太子丹早已设好酒席,请荆轲入座。太子丹斜睨了一眼秦舞阳,秦舞阳会意地退了下去,太子丹和荆轲对饮了一杯,叹道:“大哥,你是不是怪我太过狠心要杀秦王?”
荆轲眼睛低垂,道:“为国为民为家为己,你都别无选择。”
太子丹拍案道:“是啊!想当年和我二哥在赵国时何等亲密,后来我们三人义结金兰,我心中更是高兴,以为秦燕两国会像我们兄弟一样永世交好。没想到他一旦做了秦王,兄弟之义在他眼中变得如同草芥一般,不但对我百般羞辱,还差人假扮匪徒在半途截杀我,要不是大哥你对我贴身保护,太子丹早就没命了。”
他越说越是激动,道:“如今赵国已灭,秦国大军随时有可能进犯燕国,我若不率先下手将他除去,燕国亡国无日矣。每次想起当年和阿政在赵国的往事,我都痛恨自己太过绝情,可是身为太子,阿丹实在是别无选择啊!”说完伏案大哭。
荆轲缓缓地道:“二弟不念旧情,是为了实现他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三弟你恩断义绝,是为了保家卫国,可是我答应你去刺杀二弟,究竟是为了什么?”太子丹听了这话一呆,喃喃道:“大哥为了什么?”荆轲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为我自己。”
说完长身而起,掷杯大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06
秦王宫里,荆轲面色平静地跪坐在嬴政桌前,将督亢地图缓缓打开。嬴政的目光紧盯着荆轲的脸,从未在地图上停留半刻。直到那柄黑色的徐夫人匕映入眼帘,嬴政的心突然像是被猛刺了一下。
徐夫人匕划出一道黑色的闪电,嬴政的一大幅衣袖顿时碎裂,犹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嬴政大骇之下向一边的铜柱滚去,荆轲却并未乘势进击,而是挥匕回割,将他自己的衣袖削下一半。
虽然荆轲没有说一句话,嬴政却从他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地读出了四个字:“割袍断义。”
嬴政抽出了腰间的长剑,但他心里清楚,就算他的秦王剑是罕见的利器,而且比徐夫人匕长了不止三倍,也绝对挡不住荆轲的那一招屠龙回心斩。
奇怪的是荆轲并没有发出那一剑,而是身随剑起,向嬴政直刺了过来,嬴政往旁边一让,徐夫人匕无声无息地插入铜柱,荆轲整个人也撞在了铜柱上面。赵高在台阶下面大喊:“秦王,快用剑刺他。”嬴政恍恍惚惚一剑刺出,从荆轲的前胸刺入,后背透出,荆轲吐出一口鲜血,双脚叉开,斜靠在铜柱上面。
嬴政惊喜交集,又是一剑斩在荆轲腿上,荆轲的大腿应声而断,荆轲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嘴里大笑不止。嬴政的脑海中突然现出他和荆轲、姬丹结拜的情景,心中一酸,丢下长剑跪在荆轲面失声道:“大......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荆轲笑声倏止,语音低沉:“你要杀三弟,三弟也要杀你,我谁也不愿杀,只好杀我自己。”
嬴政颤声道:“你这是何苦?”
荆轲道:“我是个浪子,不懂民族大义,也没有家国之恨,更不像秦舞阳那种愚人追求什么流芳百世。我唯一牵挂的就是......就是你和阿丹这两个兄弟。我求你......求你放过三弟,你答不......答应?”嬴政见荆轲的眼神散乱,随时会气绝身亡,他想起当年在赵国和姬丹的种种往事,心情一阵激动,脱口道:“我答......”
突然间他的心里浮现出秦国大军踏平天下,六国的王公贵族和黎民百姓都跪下对他顶礼膜拜,口称“皇帝万岁”的景象,语音戛然而止。他看到荆轲的眼神正在迅速黯淡,但依然满是期待。
嬴政知道,荆轲希望能在自己的生命消失之前听到那句他等待了一年的回答,可是他该怎么回答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