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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埃里克·弗洛姆学习“爱的艺术”

2019-02-11  本文已影响1人  惕若

《爱的艺术》这本书,是弗洛姆最著名也最为大众追捧的作品之一,我却是最近才终于找来看了。虽然很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但我也同时很庆幸我现在才来读它。这本书篇幅很短,语言洗练,但其内容却极为丰富和深刻,实际上并不是很好懂。作者频繁援引各种不同的哲学和宗教传统,却并没有很详细地展开;更重要的是,这本书里除了理性的分析之外,其实有很多直观的经验的东西,因此要能完全理解,同时需要深刻的个人体验和对作者援引的各种传统有基本的了解。

关于这一点,《爱的艺术》这个中文译名我觉得是有些欺骗性的。我之所以到现在才读这本书,其实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书名。虽然我知道弗洛姆绝不会去写什么肤浅无物的鸡汤文,但是“爱的艺术”这个书名,还是给人一种机场书摊的感觉,让人提不起看的兴趣。但是最近,当我突然想起来该要看看这本书,去找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它原文的标题叫做The Art of“Loving”,而不是the art of “love”。一字之差,却给了我极大的冲击。我在心里说:“原来如此!这正是我要找的啊!!”如果早知道是“loving”而不是“love”,我可能早都已经开始看这本书了!

在中文里,“爱”当然既是名词也是动词,但是当你看到“爱的艺术”这个标题,你会觉得它是一个名词,或者是一个泛指,既当名词也当动词。但是英文的“loving”,马上就传达出一种积极的、主动的、自发的动作的感觉。不是关于“爱”作为一个物件,作为一个可以去“获得”的客体,因此不是关于如何“被爱”或如何“得到爱”,而是“爱”作为一种个体的主动的行为。光是这个标题,就已经传达了很多弗洛姆在书中讨论到的主题。

本书开宗明义抛出的第一问题,就是“爱是一种艺术”吗?当我们谈“艺术”的时候,我们可能更多想到的是美、是闲散的欣赏和享受,但当弗洛姆谈到爱作为一种“艺术”的时候,他谈的更多是我们想要掌握或者创造一种“艺术”的时候,我们需要付出的苦心和劳作。所以“爱是一种艺术”是相对于爱作为一种令人愉悦的感官享受而言的。他认为爱是一种艺术,因此跟美术、音乐、木匠等等一样,你需要去习得它,你需要付出长时间的努力和专注去学习和训练,而不是等待着在某一个幸运的时候自动“坠入”爱河。

弗洛姆还谈到,要掌握一门“艺术”,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就是这门艺术必须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比之更重要。而在现代社会中(《爱的艺术》第一次出版于1956年,但如同弗洛姆的其他著作一样,它对现代社会的描述和判断到今天读来依然恰切),虽然每个人内心都仍然深埋着对爱的渴望,但我们的社会价值体系却似乎把成功、名望、金钱、权力等等外在的追求都看得比“爱”更重要,我们人生的大部分精力,也是花在这些外在的追求上。

其实与此相联系的,大概是我们觉得如果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就可以得到爱了。弗洛姆也谈到,现代社会是以交换逻辑为基础的。某种意义上,在爱中我们把自己和对方都当作了可以交换的物件,弗洛姆称之为“人类商品”(human commodities)。一个人的外貌如何、性格如何、拥有多少金钱、名望、权力等等,都构成了这个“商品”交换价值的一部分,我们根据自己的交换价值,去选择交易市场上最合适的“物件”进行交换。我们用交换价值去衡量他人,同时也以此来看待和要求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有吸引力”。从而男性往往以更成功、更富有来提升自己的交换价值,而女性则往往醉心于以时下的主流审美为标准,让自己变得更漂亮。

然而问题是,这种建立在交换基础上的关系,往往并不能提供真正的爱和连结。在爱中真实的自我应该能够得到表达,用弗洛姆的话说,“唯有当两个人从其存在的核心出发与对方交流时,爱才是可能的”;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在其存在的本质上经验自我,他们通过与自我合一——而不是通过逃离自我——来与对方合一”。而上述的这种“交换价值”,并不是建立在个体的真实自我之上,而是一系列外在标准的集合。而且这种外在的追求本末倒置、缘木求鱼,很多时候我们在这种追求中迷失了自我,将一生耗费其上,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最后也只好叹一句“人生如梦”聊做安慰。

这其实跟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书中谈及的很多主题是息息相关的。弗洛姆在本书中对人的生存状态和对现代社会的一些基本的观察和分析,与《逃避自由》一脉相承。作者谈到人类与自然的分离、与自然的本能的分离,因着这种分离,人类意识到其生存状态的不确定性和开放性,生命有尽而终始皆不由人,分离和孤立是人类基本的生存状态。这分离让我们自由,却又将我们投入新的牢笼,成为我们一切焦虑的根源。他接着详细分析了这一基本的存在性困境,以及在人类发展的不同阶段我们为了克服之而采取的不同策略,包括我们非常熟悉的趋同和遵从(conformity)——而这正是《逃避自由》的主题。在《逃避自由》中,作者谈到我们如何在这种本原性的焦虑和恐惧的驱使下,不自知地放弃自己的自主和自由,而发展出机械趋同等应对的机制。

在讨论了各种不同的策略之后,作者最后下结论说,所有这些策略都只能提供部分的答案,而真正的、完全的答案,在于“爱”——在爱中与另一个人的融合。以作者的话说,“爱”,是对人类之存在问题的解答(love, the answer to the problem of human existence)。对我来说,在这个层面上对“爱”的理解和阐释,是这本书的精髓和基础,也是贯穿全书的一条逻辑线索。

但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是要冒一些风险的。“融合”马上就会引起严重的误解,因此作者也马上就澄清道,他所谓的“爱”实指对存在问题的成熟的解答,而非不成熟的、共生的融合。成熟的爱以保有个人的完整和个体性为前提,爱是一种“行动”(action)——这里弗洛姆强调的是一种“自主性”,即爱不是被热情或某种不自觉的动机所“驱使”的、被动产生的情感或欲望,而是自主的行为,是人的自主的力量的表达和行使。从而成熟的爱,也必然是一种自由和独立的行为,而不是强制和冲动的结果——这里所谓的强制,首先包括的就是为我们所不自知的那些隐藏的心理动机所“强制”、所“役使”。

弗洛姆谈到爱的几个基本的要素:关心、责任、尊重和了解(knowledge)。这里面,给我最深印象的是“了解”这个要素,尤其是他将这个要素与我们想要了解“人的秘密”(secret of man)这样一个人类的基本欲望联系起来,极具洞见和启发性。在爱的融合中,我们通过直观的经验、而不是通过思想、通过言语来了解对方,从而也发现自己、认识自己,认识所有人。在这个意义上,弗洛姆又一次回到了前面谈到的对存在性问题的解答,“了解”或者“认识”,本身就是人类基本的欲望,我们通过它克服自身的有限性、感觉到某种自由和掌控。但与此同时,我们的认识本身就必然是有限的,而弗洛姆所指出的,恰恰是在爱中,在爱的融合中,我们可以人类理性的有限性,而直观地达到真正的“认识”。

弗洛姆接着根据对象的不同谈了几种不同的“爱”,包括兄弟之爱(brotherly love,或译“博爱”)、父母之爱、性爱、自爱和神爱(love of god)。这部分有很多精彩的讨论,涵盖了很多不同的主题,相信不同的人都可以从中得到不一样的启发。对我来说,他以“神爱”为线索对人类心智发展不同阶段的讨论、以及对东西方宗教和文化在这方面的比较极具启发性。虽然他谈的似乎是抽象而宏大主题,但是对于我们理解个体的不同发展阶段、理解特定文化传统对个体思维模式和倾向可能具有的影响非常有启发。我在读的时候,常有一种会心一笑的恍然感。

在对“爱”做了诸多的理论分析之后,作者接着试着谈了“爱的实践”。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因为正如作者自己所承认的,通过一本书来谈“爱的实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弗洛姆在这里所做的,并不是我们在心理自助类的书籍里面会看到的那种所谓“实操性”的步骤指南——他没有办法给出这样的操作指南,但他谈到的,是远比任何“指南”都更基础、更重要的东西。

他首先给出了学习任何“艺术”都必须的几个要素:自律、专注、耐心,以及将修习这门艺术作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专注而耐心地加以练习。作者对这几个要素的进一步阐释非常有意思,与我们通常对这几个词的理解或许会有很大的不同,而从中可以明显地看到作者对佛家思想的借鉴。在这之后,他还谈到了对于练习“爱”这门特定的“艺术”来说非常重要的特质,这包括:克服自恋,从而可以客观地看待他人,而这要求人具备思维上的理性和情感上的谦卑;而人要从自恋的状态中成长和发展,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是信心(faith),要有这种信心,则必然不能缺少勇气。

关于信心和勇气的这段论述出现在全书即将收尾的地方,但这是全书在情感上最打动的我地方。弗洛姆将“爱之行为”(the act of love)描述为“奋不顾身地跳入融合的经验”(the daring plunge into the experience of union),我认为这是极为恰切的形容。充分的、完全的、而又是自主的给予——不是为某种盲目的动机所“驱使”,而是主动、积极的选择——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它需要对对方和对自己的全然的信心,而归根结底,这信心实际上来自于、也必将导向对所有人、或者说对整个“人类”的信心或者说信念。而因为我个人的经验,我在这里感受到一种人本和佛家的奇妙的融合:都是对人的“潜能”或者“佛性”的全然的信任,和基于这种信任而产生的深刻的爱和慈悲。

弗洛姆最后谈到的一个“爱的实践”所必不可少的态度,是积极性(activity)。这指的并不是外在行动上的积极性,而是一种精神状态的积极、警醒和自觉,这其实跟佛家所说的“清明”极为类似。而读到这里,读者应该也不难发现,弗洛姆所说的所有的“爱的实践”,都并不仅仅是“爱”的实践,而是“生命”的实践。他给的这些不是指南的指南,所指向的都并不仅是“爱”的能力,而是“生活”的能力;这些“练习”实际上是可以帮助我们处在一种真实的、充分的“活着”(aliveness)的状态。这又回到前面所讨论的“爱作为存在之问题的解答”这一逻辑前提——如果要我总结这本书里最重要的信息,那也就是这一点了:归根结底,弗洛姆所言真正的爱,与真实的活着,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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