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马
老老马是我的爷爷，因为大家叫爸爸老马，所以我就称爷爷是老老马了。
老老马今年刚好70岁，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离家将近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城市了。1958年，全国大饥荒，广大人民因食物缺乏，营养不良，相当普遍地发生浮肿病。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了生活，老老马一家人从陕西出发到新疆，从此扎根。那年逃荒的人很多，每个人都抱着一丝生的希望甘愿来到陌生的地方。幸好老老马一家生存了下来，并且生活得很好，后来还有了我们。
老老马很瘦，举手投足之间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手腕暴起的青筋，根根血管纵横交织，仿佛千万支流最终汇入大海。但我却不想用骨瘦如柴形容他，他明明那么坚韧，就算有锋利的刀刃，也不会倒下。我12岁之后就没有看过他光洁的下巴了，食指长的胡须，黑白相间，这是岁月的痕迹，也是信仰的象征。深陷的眼窝，尤可以想象爸爸老了以后的样子，深邃、明亮，告诉我们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皮肤黝黑，却又可以看清脸颊泛起的血丝。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随着日益驼起的后背，也不再回来。
老老马和奶奶相识相知相伴的那些事，我时常在深夜里躺在老老马家的大床上，脚抵着有些岁月的火墙，听奶奶回忆着：年轻的时候日子苦，却是很快乐，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骑着马奔驰在草原上。我心里想着当时的草原在哪里，却没有问出口。脑海里浮现出奶奶骑着马，两根大辫子在风中摇曳着。那时的脸，没有皱纹；那时的辫子，粗而黑，就像现在的我们。奶奶又说：“跟你爷爷相识是经人介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很腼腆，但我一眼看出这个人老实，值得托付。”深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却好像看到了奶奶幸福的笑。我无法想象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怎样的，但我相信这一眼，便是爱情的开始，只是开始于婚姻之后。后来，我问爸爸：“你和老妈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令我惊讶的是，看起来对万事漠不关心的爸爸竟然精确的说出时间：“1990年11月11日。”我嘴上开着玩笑说：“呀，还是光棍节呢！”心里却一阵暗涌，误会老马这么多年，不是不关心，只是不善言辞。一转头看见妈妈闪烁的如星星的双眼，嘴角微微上扬，我知道，她也误会了许多年。幸好幸好，幸好我这一问。他们两代人的爱情、婚姻没有现在我们的轰轰烈烈，却平静的更让人感受到幸福。
老老马的话很少，少到你永远无法想象。每逢假期去老老马家，坐在旧了的沙发上，一家人便开始问我，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老老马永远作为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坐在他坐惯了的椅子上，手捧一杯热气腾腾刚泡好的浓茶，细细品味。不说不问，但我却能感受到他满怀的关心，我知道他也想知道我的一切，想知道我过的好不好。因为他不善言辞，所以我知道。突然有一天，老老马问我：“毕业了想留在哪里？”我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所措，未来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让我有些迷茫，我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样的回答会令他满意，在我还有些着急，想着要怎么回答他时，他可能也意识到我的窘迫，慢条斯理的说：“不管走到哪里，都别忘记你的根在这里，你的家在这里。”我有些激动，暖流升至喉咙堵塞，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水，哽噎着回答：“嗯！我会记住！”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奶奶的妈妈下葬的那天的情景，马路上停了近百辆的车，小院里站满了人，奶奶哽咽的话语。老太是幸福的，她走的那天是在女儿的家里，97年，没有遗憾，一辈子干干净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但是却真实的感受到时光不等人这句话，恐惧感油然而生……
老老马每天12点睡觉，清晨6点半起床，以前我不明白他哪里来的动力，也想知道他在起床的时候是否想过再多睡一会儿。可是后来长大，懂事后我才明白，这是一种信念，动力来源于信仰。在这个传统的回族家庭，老老马每天做五番礼拜，从未落下一天。早晨从清真寺回来后，仔细洗手，擦干，把《古兰经》打开，开始诵读。每当那个时候，我会放下手中的所有事，静静的坐着，开始聆听，觉得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也不过如此了。说是诵读，却也带着唱腔，有升有降，用余音绕梁形容也不为过了。每天诵读三次，每次半个小时以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这也许是信仰的魅力所在——因为有信仰，因为有信念，所以坚持，所以感人。
老老马是公认的村里的老实人。话不多，却句句在理，每天做的事就是去礼拜。时常从他人嘴里听到：你爷爷是个好人。这种时候我只是微微一笑，因为我是知道的。从未从老老马的口中听到过别人的事，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谈论，这点妈妈总是说，很佩服老老马。因此老老马一直以来都受到大家的尊敬，家家办事喜欢请他去，他也乐意去，并且享受其中。我时常也会因此骄傲起来，心头的那一点小满足告诉我，这样的人值得敬重。
老老马喜欢他的那一群羊。以前年龄还不算大的时候养了将近三十只，那个时候也有精力。天热的时候，上午10点多就赶着他的羊出去了，我在老老马家的时候，起床后是看不到他的身影的，那个时候总会有些不安，又有些心疼。想像着这个时候的他，一个人坐在田间地头，凝视着他的那一群羊悠哉悠哉的享用着早餐，欣慰而又满足，眼里满满的宠溺，羊如果能感受到主人为它们倾尽的心血，应该会感激不尽吧，毕竟那个时候放羊的只有老老马了，其他人都选择圈养了，羊儿们应该是能感受到的吧，但愿可以。天冷的时候，大羊生了羊羔，因为太冷，所以老老马一个一个的把他们抱到屋子里，地上铺着草，深夜的时候羊羔们可能饿了，咩咩的一直叫着，扰着让我们睡不着觉，奶奶总会埋怨几句，却也不再多说什么。早晨老老马还没吃早饭，就急着把奶瓶装满奶，一只一只的轮流喂着，耐心地，轻轻地，一只手拿着奶瓶，一只手不断抚摸着羊羔的头，如同一个慈祥的母亲。
老老马还喜欢看书看报。每次去老老马家时，我总是把家里积攒了许多的报纸全部捆好，一捆一捆的搬下车，放到老老马家专门放书籍的柜子里，每隔一段时间，老老马会清理一下柜子，时常还在我要去他家的前一天就打电话跟我说：“上次的报纸看完啦！”语气明显就是一个渴望知识的孩子，我也会打趣道：“好好好，知道勒，我的阿爷！”初三的时候住在学校，当时爸妈不在身边，每逢周末就去老老马家。记得有一次有一个文件要家长签字，我就叫老老马签。老老马拿着笔，有些紧张，却也镇定，签完后，我一看，不禁叹道：“阿爷，你的字比我爸的好看多了！”老老马满意的笑了，竟还有些沾沾自喜，却平静地说：“我自己也经常练练字。”
一个穆斯林这一生的愿望就是去麦加朝觐，这是愿望，也是任务。以前还小的时候我暗暗在心里想：以后挣了钱一定要让老老马去。现在没有实现，以后也不会实现。因为老老马已经过了指定年龄。这也许会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之所以写老老马，是因为每当我看到他时，总觉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想用笔把他纪录下来，但就算千言万语也写不完他的那些美好，老老马勤奋、善良、坚强、朴实……一生过得平静而安逸，却又因追逐自己的信念而闪闪发光，照亮我，照亮我们一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