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那年,父亲曾想到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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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生于1959年,同年出生的还有童安格、六小龄童和山口百惠,那一年还是三年灾害的第一年。父亲身高只有接近一米五,可他的两个弟弟--我的二叔和孻叔分别有一米六和一米七,父亲的矮瘦身板似乎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因为这个身板,父亲从小就被人冠以各种花名,一直用到现在的还有两个--矮荣和高佬。
虽说父亲长的矮,其实他脸长得挺帅的,听说小时候班花曾捧着他稚嫩的脸说他有张明星脸。父亲不但帅还很新潮,现在家里还留着80年代初他和两个最要好的哥们拍的照片,留长发带黑墨镜、长喇叭牛仔裤,整个就是披头四的造型。听叔公说父亲没结婚的时候,明里暗里追求他的女生不少,但父亲就是犟,只喜欢他那班花,但班花却嫌弃他个矮。最后班花嫁给了一个长腿奥巴,脸虽远没我父亲帅,可人家是乡长的儿子。
父亲有长年的咽喉炎,咳嗽声异常巨大,常常能在百米开外听到他的咳嗽声。只要听到他那独特的咳嗽声,我和弟妹就马上知道父亲要回家了,每遇此我都会不自觉地正襟危坐地做起功课来,弟妹的打闹也会有所收敛。父亲总是早出晚归,穿着得体但略显宽大的衬衣,上衣口袋里总有一包万宝路香烟和打火机,但我一次也没见父亲在家里抽过。
父亲16岁那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因为脑溢血去世了,留下近千元的巨额外债和六个孩子,我的最小的孻叔当时只有四岁,仅36岁年轻新寡的奶奶每天哭成泪人,还常常破罐子破摔地说养不起孩子,声称要将父亲那些年幼的弟妹送人。16岁的父亲一声不吭地自己从高中退学,一个人离家出走。仅仅三个月时间,父亲突然又一声不吭地回来,不仅把爷爷遗留的巨额外债还清,还不定时地几百几百拿钱给奶奶。没人知道父亲这三个月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只知道父亲这次回来后就经常咳嗽不止。
我六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学游泳,他说男人一定要学会游泳。他还说爷爷教他游泳的方法是把他衣服脱光就立刻把人扔水里不管,喝几口水挣扎几回就自然能学会。我听着害怕极了,怕父亲也会把我扔下水不管。但父亲一次都没有这样做,大部分期时间,他都默默站在岸边指导我练习游泳的技巧并保护我的周全。后来我游泳的技巧学得差不多,父亲有时也脱了衣服下水与我一起游。我头一次看到父亲的裸背,是的,六岁的我是头一次。那时父亲是纸品厂老板,他每天都穿着得体的衬衣,从不像别的老农民一样经常坦胸露背。我惊讶地发现父亲背上有很多条触目惊心的平行伤痕,就像用铁耙刮过的土地。初次看到那伤痕,我也害怕极了,甚至不敢问这些伤痕是什么回事。关于伤痕背后的故事是后来长大了才得知。
当年父亲还清了爷爷的欠债,手上也剩下一点钱,他盘算着往下的出路,刚好有人懂门路逃港,于是父亲就动了逃港的心思。那是1979年,逃港潮的最后一年,那年父亲20岁。父亲两次逃港都以失败告终,灰溜溜地被押回来,吃尽苦头,反倒二叔逃港一次就成了。关于父亲逃港这事,失败倒是失败,但也有传奇际遇。父亲与专门押送他回来的边防执行兵一路上攀谈,两人居然熟络起来,甚至后来称兄道弟,那人我日后管他叫牛辉伯伯。更妙的是曾经是边防队员的牛辉伯伯后来自己也逃港成功了。二叔逃港成功后也是牛辉伯伯在香港接应,那是后话。
当父亲准备第三次逃港的时候,他意外地找到门路,几经考虑后决定用手上所有的钱孤注一掷,开了一间纸品厂,主要制造水泥纸袋。因为隔壁镇就有一间国营的巨无霸水泥企业,对于水泥纸袋的需求极大。父亲不知道用何种方法打通这条财路,纸品厂开始火红火红地运作,订单不断,可谓财源滚滚。
不到一年的时间,通过纸品厂的营收,父亲轻松地获得十多万收入,在万元户还算是中产的那个年代,那可是不得了的收入。父亲开始扩建工厂,大量招工,也四处买地,种树挖鱼塘,父亲开始土豪了起来。
从前大家都管父亲矮荣、矮荣地叫,父亲厂子赚到钱后,大家都管他叫老板荣、老细荣。听到老板荣远远地咳嗽一声,村里的人大都直起身子,转头向父亲两眼放光地行注目礼。“阿荣真有出息啊,当大老板了。”奶奶也为有父亲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感到骄傲,在乡亲中说话也大声起来。从前奶奶管父亲都是“这小子”、“这死仔”,现在每每在人前提起父亲都是“我阿荣”、“我阿荣”那样叫。
得到大家的认同,父亲更加自信起来,21岁的他觉得自己也该结婚了,他向班花发起了追求。父亲为班花一掷千金,送了很多礼物过去,也经常邀请她去高级茶楼饮茶,去市里的酒店吃西餐,就像当时香港电影里面演的一样。班花虽与父亲玩得不亦乐乎,但最后还是选择了乡长的那个高大的儿子。
得不到最爱的校花,父亲也没有因此自暴自弃饥不择食,他婉拒了其他说媒人的邀请,专心做自己纸品厂的事业。
1981年,父亲纸品厂已经有业务联系到省城广州,并在广州黄埔区买了一块地开了一个联络处,打算以后用来建分厂。
在当地父亲认识了一个漂亮的省城女孩,美貌不输班花,父亲向女孩发起了追求。
由于联络处离女孩的家很近,父亲在那边工作期间隔三差五都会跑去女孩的家和女孩的家人喝茶攀谈,还亲自杀鸡宰鹅烧一桌好菜,谈笑风生地招呼大家吃饭,好像他才是这家里的主人一样。女孩的父母都喜欢父亲喜欢得合不拢嘴,虽然女孩有点介意父亲的身高,但父亲的自信、风度和才情还是深得女孩欢心,权衡再三,女孩最终答应父亲的追求,后来那女孩自然就是我的母亲。
1982年父亲母亲结婚,隔年我就出生。
在我出生没多久,我家就建好了一栋三层高的平房,当时还有很多的村民住在用泥砖建成的单层瓦顶房。
父亲的弟妹,也就是我的亲叔亲姑姑们都很喜爱我,总花很多钱给我买衣服和玩具。我记得有次大姑给我买了一部价值70元遥控车,我玩了没两天便弄坏了,直到现在年迈的奶奶仍会偶尔心痛地说,你知道吗?你大姑那时的工资每个月才60元。当时才两岁的我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还有就是孻叔,爸爸刚好比孻叔大十二岁,而孻叔有刚好比我大十二岁,我们三个人都是属猪的。孻叔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镇政府工作,经常他回家看到我都会暗地里塞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是那种蓝紫色的有四个领导人头像的钞票,尤其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
在我读初中的那段日子是家里最困难的时期,那时父亲的所有厂都倒闭了,还欠银行及私人外债近百万。曾经那富贵象征的三层平房已经变得破旧,并且被在内部分割成一间一间小单元,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以微薄的租金维持我们一家五口的生活开销。
父母迫于生计,也经营起一间快餐店,只雇了一个厨师一个洗碗工,加上父母四人就开干了。由于父亲的厨艺还不错,人缘也较好,快餐店的生意还算可以,只是必须起早贪黑,赚的都是辛苦钱。快餐店提供早午晚餐及宵夜,由于我们一家都是住在店里,只要有客人来点餐,我们基本都会开炉工作。宵夜的客人主要是那些摩的司机或村治安队员,他们总是会聚在一起打扑克喝啤酒,满嘴粗言秽语。自从父亲的工厂倒闭后,已经再也没有人管父亲叫“老板荣”,只有这里的狐朋狗友仍会这样叫他,毕竟快餐店老板也是老板。开始为了与食客有良好的沟通,父亲有时也会加入他们的赌局,但后来渐渐变质了,父亲跟他们一齐抽烟喝酒,喝得满脸通红,还满嘴胡言借醉发泄自己的郁郁不得志。每每看到这样的父亲,母亲总会摇头叹气,然后跑到阁楼生着闷气睡觉去。
我知道家里的环境困难,于是多次将孻叔给我的百元大钞转交给母亲,母亲开始对此颇为惊讶,后来次数多了也习以为常。有次母亲说:‘’虽然你爸爸曾为你孻叔读大学和安排进政府付出过很多很多……但你以后收到孻叔钱也一定要记得谢谢人家。‘’
很长一段时间,我很纳闷家里为什么会越来越穷,我隐约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曾经的辉煌。
那时父亲有空就会经常带母亲和我外出游玩,现在还保留着我们一家到深圳游轮上玩的照片,还经常去当时我市最高的地标建筑--华侨酒店里喝茶、吃饭。我喝的都是进口的日本四洲粒粒橙果汁,吃的都是最高级的料理。父亲更加土豪得不得了,他喜欢取出一叠崭新的十元大团结随意打赏给酒店的服务生,来一个倒点酒,来,给十块。那时的十块可不是现在十块的概念,那时的服务员估计月工资都不会过百元的。酒店的服务员都乐疯了,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整个酒店的服务生都跑过来老板前老板后的嘘寒问暖,就差没去跪地舔鞋了。当然他们每个来的都有得到父亲的打赏,他们都好好地记住了我们这土豪的一家子,以后每次来,我们都得到超乎一般的服务。
父亲在村尾建的纸品厂风生水起,几年后又在村头建了制衣玩具厂,专门做衣服和那种填充棉花的玩偶。
家里的厂越来越多,赚的钱自然就越多,也不停地买地,父亲几乎把通过家乡的那段省道两旁的铺位都给买光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地主。
2016年我和妻子贷款20年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多万的商品房,载着母亲从楼盘回家的路上,母亲突然指着路边的铺位说,从这里到那头曾经都是我们家的物业,你混账老爸当年把这些铺位以每个三、五万的给贱卖了,现在每个铺位至少值两百万。
父亲当年曾经颇为得意地说过赚钱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只要一大早到纸品厂清点好昨日晒好的水泥纸袋,命人装好一卡车,上车和司机一齐把货拉到隔壁镇的水泥厂,一手钱一手货,就这样千来块就到手了,一天比别人干一年赚得多。我似懂非懂地听着。
每每想起父亲的这段赚钱论,我就很自然地记起他给我的另一段记忆。
就是在父亲最潦倒开快餐店的那段日子。某天晚上,父亲突然来到我身旁向我展示手上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我开始丈二和尚不明所以。但我看到他满脸通红闻到他满身的烟酒气,我知道他一定又和那帮摩的司机治安队员鬼混了。我示意让他快去洗澡休息,父亲却突然认真起来,执意要我听听这五块钱的来历。
“凌晨三点有个女人打电话过来点了个三块钱的炒粉送外卖,师傅小陈睡觉了,你老爸我马上从扑克牌局中抽身,到厨房抄起家伙开炉,烘烘响的炉火啊,我的儿!”父亲摇头晃脑,我觉得他一定是喝多了。父亲接着说:“你老爸宝刀未老,两三下功夫就弄好个香喷喷的炒粉。我驾着那辆破豪迈女装摩托去到工业区的那个地方,知道不,那个地方。”我知道父亲说的那个地方是工业区的红灯区,那里到处是白天关门,晚上透出红灯的所谓发廊,店内从没有人理发,只坐着一群衣着暴露的女人。
“我把炒粉交给那个外地的妓女,那妓女见到我愣了愣,然后给了我五块钱说不用找钱了。”父亲开始表情古怪地笑起来“她居然说他认出了我,认出我是从前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大老板!我说哈哈,谢谢老板打赏!然后走了。”父亲说着在那涨红的脸上硬生生地挂着抽搐般的笑容。我永远忘不了那晚父亲身上那让人作呕的酒气和那布满血丝的双眼。
尽管快餐店每年可以为我家带来20多万的收入,但父亲说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快餐店干了两年多就整店转让了。之后父亲以40的高龄考取了个报关证,当了个持证报关员。母亲也考了会计证揽了几间企业的会计工作回家里做。尽管收入大不如前,但起码没有做快餐店辛苦。
当然,父亲结束快餐店并不是真的因为辛苦,而是他更希望找一条更好的出路。父亲当报关员下班后经常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面,拿起纸和笔在不停地在写写划划,但从不会对我们说什么。当父亲外出时我偶尔会偷偷看看他在写些什么,纸上都是写着一堆数字字,一些算式计算,我也不明白父亲在计算什么。但我想起父亲经常提起已经去世的太公说过的一句家训: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我知道父亲又在打算我们家的未来。
果不其然,父亲的报关工作没干多久就又开始创业,陆续捣鼓过食品厂和水泥制品厂,都不算成功,但几年间也赚了百来万块的样子吧。后来那些厂也都统统结业了,幸运的是没有再欠外债。也是因为这一百来万,让我们三兄弟妹的学业得以顺利完成,毕业后每个人都可以配辆小车上班,也为我们给了房子的首付。虽说父亲不能重现自己的辉煌,但用他的话说,这也算交了份合格的答卷。
我24岁那年大学毕业,应聘去政府的税务局实习,满心以为实习结束就能在那上班,没想到实习完了去体检,查出我是乙肝小三阳,然后就没有了然后,那时还没有什么歧视乙肝维权一说。于是我回到家里待业,整天闷闷不乐。
那时时值酷暑,某日父亲突然提议两父子到水库游泳。自从学会游泳后,我和父亲很久都没有再一起下过水,父亲的水性比我好,加上我缺少锻炼,我没有游过他。但父亲说他游得不快,否则我可能就是香港人了。
父亲后背的伤疤虽然很淡了,但还是触目惊心。我正犹豫要不要就他的伤疤说点什么。父亲突然问我几岁了?我说24。
“记得16岁的时候,你干过什么事情吗?”游泳比赛完后我俩只穿泳裤坐在小堤坝上,父亲突然问。我用第二声疑问语调“啊”了一声,歪着头想了想,16岁我还在读中学吧,反正觉得那时的我是个混账小子。我含含糊糊地胡乱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父亲听着不时点点头。
听完父亲又说:“想知道你老爸的16岁吗?”我说想。
于是父亲就平静地讲了当年爷爷如何去世,奶奶如何哭闹等一些我早已听闻但细节不清晰的往事,但父亲讲得有点挺琐碎,很多我也没记住。
“你爷爷死了,我也没怎么流过泪,但听到你那不争气的奶奶说要把你的叔叔姑姑送人,我的眼睛泪就立刻止不住了。”父亲说的这句话我却记住了。
后来他还说出关于他离家出走的那神秘的三个月发生的事。
原来16岁那年父亲离开家跟着一个哥们去深圳和厦门那边走过私,主要是走些名表名笔还有香烟,弄些小件的东西,小打小闹,其他什么风扇、电视和冰箱那些大件他们几乎没弄。
‘’那晚我听到身后有冲锋枪的声音,突突突。‘’父亲说着从衣服堆中取出一包香烟,并从中抽出一支点燃起来。
“一队公安在后面猛追,我把两条万宝路扔掉了,没了命地跑,五只梅花表在裤袋的隔层里哐啷哐啷地晃着。我觉得有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16岁的那年,我想到了死亡。”父亲深吸了一口烟,又呼了出来,烟点燃的部分一明一暗。
“我看到高大的铁丝网围栏底部有一个像狗洞一样的口,很扁,只目测人是过不去,我管不了那么多,就拼命钻过去。”父亲顿了顿,继续说道:“突出的铁丝挂拉着我后背,让我皮开肉绽,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只想尽快钻过去。那是我唯一的生路。”父亲任由夹在指间的香烟在燃烧,凝神地望着前方某处。
“我躲进铁丝网后的自然保育区,小心翼翼地钻进两米高的茅草丛底部,几乎屏住呼吸地藏了一夜,等周围一切平静了很久以后,我才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偷偷离开。”我呆呆地听着,父亲说完也沉默了一阵,傍晚的风吹拂着池塘的芦苇,一次一次地吹压弯,芦苇又一次一次地挺直。
良久,父亲把燃尽的烟蒂仍到水里,接着说:“那晚之后我得了重感冒,不断咳嗽,慢慢发展为咽喉炎,一直咳嗽到现在。我曾经遍寻名医甚至神医,花重金买回一大堆药,但无论我怎样去医治,我的咳嗽都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最严重时,医生说我活不过半年。最后我什么都不管了,大不了就是个死,于是索性一个医生都不看了,药也不吃了。放松了心情,却想不到,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还没死掉。“父亲停了一下继续说:”那次追捕过后,我那哥们都劝我洗手不干,说实话当时的我也很怕死,但我绝不会回去,因为看到你奶奶每天哭哭啼啼我会比死更难受,我更不想抛弃我的弟妹。我的父亲没了,弟妹的父亲没了,就轮到我这个大哥就当弟妹的父亲!”
那晚和父亲谈过之后,我很快从被歧视的阴霾中走出,我再投简历到一所银行,并在面试的时候大胆地跟面试官说我有乙肝小三阳,如果能接受我,感激不尽,如果贵公司有规定,那后会有期。最后银行居然也录取了我。
也许人生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你总会有遇到一段段难熬的日子,让你举步维艰,甚至怀疑人生,但经历多了,你或许会发现,那只是生活的常态。
往后每当我遇到困恼,我就会想起父亲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