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知识与思想的炉灶

人生中的很多时光，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模糊。唯有某些特殊的时刻，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日益清晰。那些时刻，并不一定是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但于整个生命而言，一定有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义。

清晰地记得，三十五年前的1986年9月1日，我第一次走进夹灶中学的大门。那是一片灰色的校区，有一栋二层的灰色楼房，以及几排灰色的平房。其中也包括了教职员工的宿舍。

三个年级十二个班，每个年级四个班级。我被分到初一四班。谭伯华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上学的第一天就是选举班委，以及大扫除。大扫除结束后，谭老师让我们每个班委委员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我记得自己当时在黑板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生活本来就是这副模样。”

如今想来这句话依然意味悠长。仿佛那是一句历经沧桑之后依然对生活饱含深情的彻悟。是啊，生活有很多可能性，但是回归到本质，就是简简单单这样一副模样。我们必须经过劳作，然后可以创造全新的生活。学习知识，获取智慧也同样如此。如同农民的春播秋收，这是自然的规律。

小小年纪的我，似乎已经深谙人世的不易。没有承受过相当程度的苦难，不会有触动心灵的领悟。我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我的童年几乎没有玩伴，唯一的伙伴就是大自然。当我身处其中，面对一片片色彩斑斓的庄稼，我的心既孤独，又平和；既热烈，又宁静。我在家庭中所遭遇的一切，都在田野里得到了疗愈。我曾以自己稚嫩的双手用一个脸盆将几亩干涸的稻田一次次灌满水。那就是我，一个还仅仅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却有着一股子对残酷的现实不妥协、对悲惨的命运不屈服的倔强。

当我独自在田野里干活，我想的很多。我是谁？我将来要去哪里？但无论我是谁，无论将来会去哪里，此刻都必须努力地干好手中的活，以及好好读书。因为年少的我已经懂得读书会增长智慧，唯有智慧可以改变人生。

有时觉得自己就是田间地头的小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我的生命或许优于小草，但是就本质而言，很多方面是极为相似的。我或许也如弹簧，受外物的压力越强，最后会弹得越高。小小的我，想要离开那片土地。想要更大的天空与自由。而努力学习似乎是那时唯一的机会。

我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初中学习生涯十分珍惜。然而因为我特殊的家庭情况，我的学业进行得并不一帆风顺。常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记忆中最难忘的是班主任谭老师和班委的几位同学隔三差五地到家里请我去上学。有时一个同学叫不动，就会来两个、三个，记得最多的一次好像来了六个。老师和同学们对我的不离不弃一次次温暖着我年少的心。如果养母的苛责是我童年时的噩梦，那老师的关心与同学的理解则是我苦难岁月里最美的回忆。

十四岁那年，我被养母逼迫去上海打工，一走就是几个月。由于脱课时间太久，同学们甚至都以为我再也不会去上学了。但时隔几个月后，我再次回到了学校。

这次，不但谭伯华老师亲自上门，一同登门的还有学校的教导主任蔡来顺老师。

请我上课大概是谭老师教学生涯中难忘的经历之一，也是令我的同学们印象深刻的记忆。就在临近中考前，又突然出了岔子。因某些原因，我的亲生父亲将我从养母家带回到绍兴。父亲说：“你不要回那个家了。”我问：“那读书怎么办？”“明年我重新在绍兴给你安排学校。”十五岁的我就听了父亲的话，安安静静地在绍兴的家里住了下来。

但是没想到，三天后，谭老师竟然骑着自行车找到了我绍兴的家里。当我看到谭老师推着那辆二十八寸的老式自行车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双眼瞬间模糊。我一边兴奋地敞开双臂迎向他，一边已泪如雨下。

父亲不让我回夹灶中学去，担心我一回去就会被养母夹持回去。但是谭老师耐心地与我父亲沟通，最终终于说服了我的父亲。我在父亲充满慈爱与不舍的眼神中坐上了谭老师的自行车。

回到学校后，谭老师安排我住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和师母还有三岁的女儿一起搬去了师母在学校一角的小卖部。

转眼三十多年，回想起在夹灶中学的那几年，内心充满无限感恩。感恩我的班主任谭伯华老师，感恩教导主任蔡来顺老师，感恩我的同学们，您们都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人。还有那片灰色的校园，曾经是我心中最神圣的殿堂。试问世上有哪个殿堂可以与教书育人的校园相比呢？它即使多么简陋，都将在热爱学习、渴求智慧的学生心中发出明亮的光芒。

时隔二十几年，谭伯华老师的女儿结婚，他邀请我参加他女儿的婚礼。那天，我们当年的七个班委到了六个。那天，是谭老师最开心的一天。他喝了些酒，微醺，脸红红的。喜宴结束后，他将我们几个都请到了房间。他说：“你们这一班，是我带过的学生中我最引以为傲的一个班。特别是你们几个班委，个个有出息。”然后谭老师又将目光转向了我，对我说：“当年，我就知道你万里挑一，将来一定不是一般人。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写书。比我想象的还厉害！”

我既感欣慰，又感惭愧。欣慰的是，我的选择令老师深感安慰。惭愧的是，写作于我而言，是我生命的需要，而不是我有多么厉害。我甚至也从未将写作看成我的职业。确切地说，它是我生命中其中的使命之一，借由它，我既通向自己的心灵，也通向他人的心灵。

无论怎样，我要感谢我的母校，那个我曾经觉得有着奇怪名字的母校——夹灶中学。如果它是一座炉灶，那么这座炉灶锤炼了我的品格，锻炼了我的意志……我很自豪，从这座炉灶诞生出的我，能为人类端上一桌思想的盛宴！

作者简介：

沈思源，中国当代作家。出版作品：《天国归来》、《漂魂》、《我的爱》、《返思录》、《梦醒记》、《我的太阳之子》、《水里的圣经》、《走着走着就遇见了》等。她的散文令人心灵安宁;她的小说让人欲罢不能;她的哲学著作充满思辨的畅快淋漓;她的随笔杂文充满生活的情趣;她的美学评论引领人走向美的高地;她的作品常常充满先知般的预言与警示。她擅长透过文字洞悉人性，通过写作直抵生命本质。